2020年是二战结束75周年纪念,如何面对战争史鉴者及其后代的记忆断层与遗忘,找到新的媒介“表达共同体”来评价战争,成为战争文艺研究的核心话语。基于20世纪末图像研究的发掘和问题意识,21世纪关于战争记忆研究的“视觉转向”(Visual Turn)可谓水到渠成,研究者偏重关注围绕战争主题生成的视觉文艺作品,以此研究发动战争的意识形态以及战争对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影响。“一画胜千言”(A picture is worth a thousand words)即指一张静态图像可以摹状出人物与场域的意味,传达出复杂的概念。但是静态图像一般只有说明和描绘功能,没有主动参与叙述故事的表达功能。而现代影像作为一种“帧的记忆”(Frame Memory),①透过取景器,以每秒24格的流动画面,可以使观众产生叙事意识的共情效果,影像研究已然成为探索历史记忆与时代征候的跨学科研究方式。其中指涉当代战争史观叙述话语的“后记忆”(Post Memory)影像,既蕴涵理论研究前沿的探索性,又具备真实历史载记的档案意义。放大了历史叙事的指涉性,也引发了更大范围的公众对历史记忆的想象、认同的不确定性以及消解历史本体价值的文化认知倾向。 一、理论溯源:“后记忆”从图像到影像 二战期间,纳粹德国对犹太人发起了种族大屠杀,这段历史成为幸存者、史鉴者挥之不去的记忆,即便退出历史舞台,其后代依然深受其害,并成为纪念、继承大屠杀“负面遗产”(Negative Heritage)的主力军。犹太大屠杀幸存者后代、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玛丽安·赫希(Marianne Hirsch)提出了“后记忆”概念,并围绕纳粹极权统治的文化记忆、历史证词以及战争摄影作品中的家庭叙事(如家庭相册)广泛探究了犹太大屠杀幸存者及其后代的战争记忆,成为当代记忆学研究的新擘。屠犹/浩劫(Holocaust/Catastrophe)题材经由亲历者讲述给后代,这种记忆在后代那里成为了一种家族故事,并由后代继续诉说战争的罪恶与残酷,即成为大屠杀的“后记忆”。 在专著《家庭相框:摄影叙事与后记忆》中,赫希以视觉理论和影像历史分析,论述了大屠杀幸存者在北美的移民史,具体通过田野口述法研究大屠杀幸存者(涉及犹太裔、波兰裔等)的家庭相册来探讨个体是如何通过家庭相册实现对家庭的凝视,进而建构一个被呼召为女儿、妻子、母亲的“家”的神话。当后代通过相册记忆起家中长辈(大屠杀幸存者)生前往事并展开新的叙事时,这种“后记忆”叙事就呈现出神化大屠杀的历史,弥漫出残忍、苦难、离别、折磨的Unfathomable(深不可测的)特质。②赫希曾将个人“寻根”经历和犹太人在切诺维茨的历史记忆叙事结合,与利奥·斯皮策(Leo Spitzer)合著《家的鬼魂:犹太人记忆中的切诺维茨的来世》。③她还与南希·K.米勒(Nancy K.Miller)合著《回归仪式:流亡诗学和记忆的政治》,以回归仪式考察遗传和家谱,探讨社会仪式与政治法律之间的深刻联系。④赫希的论述虽然还未能充分阐释犹太大屠杀历史记忆的琐碎、人与历史的割裂以及“后记忆”家庭和其成员主体性形成等问题,但已然提出了对战争历史回望阐释的记忆学新视角。 赫希的《后记忆的一代:大屠杀后的写作和视觉文化》⑤以被大屠杀迫害的父母及二代作家和视觉艺术家为研究对象,确定了自己作为一名大屠杀后代的“Post Generation”。她认为,这种隔代记忆、跨代的回报和体验性知识结构中包含了“代连接”到个人、集体和过去的文化创伤,让现代人“记住”上一代的经验。“如果这些图像,像着了迷似的不断被重复,界定了我们现有的创伤档案,那么,它们以后是否会启动一种负责任和讲伦理的讨论话语呢?我们可以如何阅读那些图像?它们是否只是一些老生常谈,空洞的所指,让我们保持距离,保护我们免受事件干扰?”⑥进而她提出:即图像的重复,是忧郁的回放,是可以利用的认同,其本身就是“二次伤害”,使远处的观众成为“替代受害者”。人们经常看到这些图像,将它们纳入自己的叙述和记忆中,从而变得更容易受其影响。 对大屠杀幸存者后代的记忆研究,学界也有诸多分支,譬如涉及寻根题材,以父母的视觉记忆填补自己的“缺失记忆”(Lost Memory);后殖民离散人群对上一代人流亡经历的“伤痛记忆”(Pain Memory)、⑦“无国籍记忆”(Stateless Memory);⑧继承后延缓到达后代的“迟后记忆”(Late Memory);被代际转移的“移植记忆”(Transplanted Memory)以及类似概念的“空洞记忆”(Empty Memory)、“灰烬记忆”(Ashes Memory)等;反映第三代幸存者继承前两代间隔的“后后记忆”(After Postmemory);⑨围绕记忆政治的“动员记忆”(Mobilizing Memory)、福柯提出挑战主流记忆的“反记忆”(Counter Memory)⑩等,均反映了后代所承遭祖代的不幸,对“跨代”记忆的传递。本文主要撷采赫希提出的“后记忆”研究视角,分析当代战争电影对“战争遗产”继承的银幕表达。 二、银幕上的祖代——“后记忆”生成身份认同 传统的记忆继承通常是以零碎、静态、单纯的言语装置,在族群内部发生,在继承内容、意义理解和广度传播上都是欠缺的。同代人之间,即便有共同的经历或经验,记忆的分享也需要通过叙事来进行。至于隔代记忆,祖代的经历再丰富,事情记得再清楚,都无法把自己的记忆直接传给孙代。只有通过借助多种传统辅助中介,如展示老照片、老图像、老物件,访问见证人、访问故地或遗址等,作为某种意义上的故事叙述者,一同参与历史记忆的建构。在互联网、跨媒介(包括影像)作为主要传播方式的当代,祖代参与历史事件的个体、集体创伤碎片,通过银幕上富有感染力、Sentimental(滥情的、感情用事的)情绪流动传递给后代,让其“记住”银幕上祖代的故事传说和行为模式。因此“后记忆”影像与过去的联系实际上不是通过遗传(即出生前就已支配)或回忆,而是在当下的语言环境(视听语言为主导),通过富有想象力的银幕投射和氛围创造来调节。这些事件过去发生过,但其影响一直持续到现在,后代通过“后记忆”继承,重建银幕上的历史叙事,构成他们自己和未来代的“新历史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