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德勒兹的两本著作《电影1:运动—影像》和《电影2:时间—影像》往往给读者留下对电影之于哲学关系形而上宏观讨论的总体印象。但被人忽略的是,在这两本电影哲学专著的很多章节中,德勒兹汲取了亨利·柏格森在《物质与记忆》中提出的时间与记忆观念,以极为缜密的思维和令人惊叹的电影技术专业知识,结合抽象理论,对影片创作方法论和内在构成纹理进行了细致的分析和总结,并以此为时间—影像宏观理论奠基。本文以德勒兹于1982年5月18日和5月25日于巴黎第八大学进行的电影哲学讲座中的部分内容为基础,结合《电影2:时间—影像》中的相关章节,尝试厘清在德勒兹的时间理论构架下,记忆回路的运作原理与电影内在时间框架构建之间的对位关系。 记忆回路原理 在超越运动—影像而向时间—影像迈进的过程中,如何对时间—影像形成具象的认知体验是很多人的困惑所在。它似乎是一个含混而又放之四海皆准的概念,但实际上它指的既不是以时间为载体的影像叙事(这是对时间与电影关系的通常认知),也不是以时间为表现主体内容的影像片段。德勒兹的“时间—影像”指的是以多样化的时间结构作为“骨骼”而构筑的影像创造和组织原则,它超越的是运动—影像中思维连续性框架下的时间顺序,即我们通常认知中在人物行动的作用/反作用互动原则指导下的类型化叙事。 如果仅局限在微观电影分析的层面,恐怕很难理解“时间结构”的真正内涵。德勒兹在此深度“依赖”的是柏格森在《物质与记忆》中的论述,他意图将后者对于记忆运作模式的阐述和电影实例进行比对。在记忆与时间关系的基础上,他以记忆流程和时间结构对影像构成方式的锻造为切入点,把记忆—影像作为时间—影像最直观的形式呈现出来。 时间—影像的基础之一是时间观念的重新确立:时间并不仅仅是用来描述时刻长度并以单位形式存在(秒、分、小时、天、月和年等)的度量衡。当我们意图描述事物时,时间是重要的维度,对后者的产生、发展和变化都形成了主导作用。从感知的角度出发,时间与精神活动之间所产生的联系是建立在记忆和认知基础之上的,对过去、现在和未来经验与经历的回想与判断构成了我们对时间的直观体验。当电影影像以对记忆的体验作为主旨时,它就有了和时间接驳的第一个入口。 柏格森建立了基于其特定时间观基础上的记忆时间结构顺序:纯粹记忆(souvenir pur)—记忆—影像/影像式记忆(souvenir-image)—感知①。我们在此做一点形象化的描述:假设一个人走进一间屋子寻找一个茶杯,他的视线扫过屋内所有的物件,最终停留在桌子上的茶杯,他判断出这正是他要寻找的东西,于是伸手将它拿起取走。柏格森概念中的“纯粹记忆”指的是人的感官所接收到的被动记忆,我们也可以把它称作无目的记忆或者无意识记忆。在上述例子中,当人走进屋内审视所有物件并最终找到茶杯时,茶杯是他意识与行动的目标,但在此过程中所有其他映入眼帘的事物并未从大脑中消失,而是作为被动记忆(纯粹记忆)“写”入了人的大脑,它们暂时不是人行动的目标客体,而是作为随后被召唤出的特定记忆的“数据库”而存在。当他走出屋子遇到另一个人向他提问“屋内是否有水果刀”时,他的意识便会开始调动“留存”在大脑中的“纯粹记忆”,努力召唤并甄别出屋内水果刀的影像,这时我们便由“纯粹记忆”进入了“影像式记忆”的阶段,无论这个寻找的过程最终是否有了结果,影像式记忆此时都在头脑中不断形成。当该人再次返回屋内去寻找水果刀时,他实际上进入的是头脑中影像式记忆与屋内现实情况的比对判断中,无论水果刀于屋中存在与否,他都在基于由水果刀驱动的影像式记忆基础上,对屋内的物件、环境和时间产生了感知,而感知则进一步触发人的行动:他或者因为比对判断的成功而找到了水果刀,或者没有找到而放弃了针对目标的行为。 正是在此基础上,柏格森提出了两种不同的认知模式:自动认知(reconaissance automatique)/习惯性认知(reconnaissance habituelle),以及专注认知(reconnaissance attentive)②。犹如背诵一篇课文,人实际上是通过某种纯粹记忆与影像式记忆联动的方式判断并学习了它的内容,但了解不代表熟悉并记住了它,当我们开始一遍遍朗诵和背诵时,头脑和身体把它牢牢地把握在了“掌控”之中。甚至会在某些时候,我们可能已经忽视了课文的原意,但依然可以背得滚瓜烂熟。柏格森将第一种了解并学习的过程称为“专注认知”,而将第二种重复背诵的过程称为“习惯性认知”。习惯并不意味着记忆完美程度的达成,而是制造了一种记忆的物质化替代品以方便记住它。我们只需一次就可以理解先前完全不了解的内容,但是需要很多次才能让身体掌握它。 在现实生活中,当我们开始不断遇到相同的事物并开始习惯它的时候,对其的反应就愈加“自动”,大脑所需的反应时间就越来越短(比如背诵)。显然,是过去相同体验的存在让这样的反应越来越快速和精准,让它的习惯性越来越强,人因而处在了“机械驱动”(mécanismesmoteurs)的状态。这是一种感知—行动链条脱离纯粹记忆而单独开始运作的信号,它已经不需要通过影像式记忆回溯至纯粹记忆阶段去调取记忆信号,而是停留在不断重复已有的影像式记忆的阶段。对习惯性动作的记忆(而不是对于专注认知对象的记忆)压缩了记忆的流程,切断了影像式记忆与纯粹记忆的联系,将其与感知—行动的流程捆绑在一起,形成了机械化驱动的自动延续。它在实际生活中表现为精确和高效,但却对原理和原则予以忽略。 习惯性认知一旦达到了它运作的核心顶点,将不再具有实质认知的能力。习惯于如是认知驱动的人不再使用纯粹记忆所被动提供的信息,它变成了被隔绝起来的片段记忆。同时,达到顶点的“重复”与“习惯”不但阻挡了影像式记忆对于纯粹记忆的召唤,也阻止了新的压缩记忆的产生,它不会产生新的延伸,成为静止固化的认知模式。影像式记忆在这里被当作一个固定事实而纳入机械式的认知当中不断重复。缺乏纯粹记忆的习惯性认知在真实生活中会遇到这样的问题:我们可以向盲人仔细地描述某个事物的样貌,甚至可以让他完整背诵,但是如果他复明的话,却依然无法认出这个烂熟于心的事物;我们可以将一个城市的地图熟记,但当站在这个城市里时,依然辨别不清方向甚至迷路,因为对于地图的自动认知和真实中纯粹记忆里的城市并不匹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