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电影的百年发展史,就是一部不断追求“民族特色”与“中国风格”的历史,同时也是一部不断与外国电影交流对话的历史。在百年电影的跨文化交流对话中,不少世界知名电影大师的电影理论与电影创作,给过中国电影以有益的影响,吉加·维尔托夫就是其中最有影响的一位。 吉加·维尔托夫(Дзига Вертов,1896-1954,以下简称为维尔托夫),原名丹尼斯·阿尔卡其耶维奇·考夫曼,前苏联著名电影导演、编剧、电影理论家,“电影眼睛派”的创建者与主导人物。维尔托夫的“电影眼睛”理论非常复杂,其要义是把纪实性的纪录电影看成是真正的电影,反对虚构叙事的剧情电影;“把电影摄像机当成比肉眼更完美的电影眼睛来使用”,以其“探索充塞空间的那些混沌的视觉现象”①;反对使用剧本和演员,反对搬演,反对化妆、照明和布景等手段;认为电影眼睛的基础是蒙太奇,运用蒙太奇重新组织那些来自生活的原始素材,电影才能解释现实,发现世界的本质真实,从而获得艺术感染力。维尔托夫的这些理论思想,不仅超越了他所处的时代,而且至今依然具有难以逾越的先锋色彩。维尔托夫剪辑创作的43期《电影周报》与23期《电影真理报》成就了前苏联新闻电影;维尔托夫创作的《电影眼睛》(1924)、《持摄影机的人》(又译为《带摄影机的人》,1929)、《热情:顿巴斯交响曲》(1931)等纪录片,都在实践着他的“电影眼睛”理论。维尔托夫的“电影眼睛”理论与电影创作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世界性影响。 维尔托夫的“电影眼睛”理论及电影作品,先后在20世纪30年代初及20世纪80年代初至90年代的两个不同历史时期,译介到中国,对中国电影理论与电影创作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由于特定时代文化语境的不同,中国电影在电影观念、电影创作目的、技术条件等方面的不同,对维尔托夫的“电影眼睛”理论及其电影作品的理解、认识与接受不同,维尔托夫所产生的影响也就不太一样,具有比较明显的主体差异性与历史阶段性。 一、不一样的先锋:维尔托夫对“新感觉派”电影的影响 20世纪30年代,最早译介维尔托夫“电影眼睛”理论与电影的,是“新感觉派”的代表人物刘呐鸥,受其影响最大的也是刘呐鸥。在发表于1930年的《俄法的影戏理论》中,刘呐鸥将维尔托夫的“电影眼睛”译为“影戏眼”,推许为“最进步的最尖端的影戏理论”;将维尔托夫的《持摄影机的人》译为《摄影的人》,认为是“影戏眼”的“最代表的作品”②。刘呐鸥在译介维尔托夫电影理论、电影作品的同时,一边借用维尔托夫的电影思想构筑自己的先锋电影理论,一边用以作为自己进行记录电影创作实验的理论参照与范本。 刘呐鸥曾参与过多部电影的制作,如《猺山艳史》(1932)、《民族儿女》(1933)、《持摄影机的男人》(1933)、《密电码》(1937)、《永远的微笑》(1937)、《初恋》(1937)、《大地的女儿》(1940)等。在这些电影中,只有《持摄影机的男人》是非虚构叙事的纪录片,也是受维尔托夫影响最大的纪录电影。这部纪录电影用法国百代公司制造的9.5毫米“Pathe Baby”业余系统拍摄,在湮没半个多世纪后,其影片胶卷由刘呐鸥的外孙、纪录片导演林建享于1986年在台南新营老屋阁楼上的铁盒里重新发现。1998年,“第一届台湾国际纪录片双年展”首次展出了其中的《人间卷》和《游行卷》。2006年,修复后的《持摄影机的男人》,作为《台湾当代影像:从纪实到实验》的15部电影之一,以DVD形式发行③。考察这部新发现的纪录片与维尔托夫《持摄影机的人》之间的影响关系,近10多年来逐渐成为学界比较关注的论题。 在《持摄影机的男人》的开头,有用日语和英语写的题目“「カメラを持ツ男」作品”和“Film by The Man who has Camera”。这个题目与维尔托夫1929年拍摄的《持摄影机的人》(человек с киноаппаратом)基本一致,有向维尔托夫作品致敬的意味。刘呐鸥熟知维尔托夫的《持摄影机的人》。在这部产生世界性影响的纪录片问世的第二年,即1930年,刘呐鸥就在《俄法的影戏理论》中,将其译为《摄影的人》,进行了颇有见地的评介,并比较了其与沃尔特·鲁特曼的纪录片《大都会交响乐》(现在通译为《柏林:城市交响曲》)的异同④。1932年,刘呐鸥又在《影片艺术论》中将其译为《携着摄影机的人》,进行了更为准确的评介⑤。这些都可以佐证刘呐鸥《持摄影机的男人》是一部受到维尔托夫影响的作品。当然,更有说服力的证据,还是这部纪录片自身的特点。 现存《持摄影机的男人》片长45分多钟,有五个部分:第一部分为“人间卷”,拍摄于刘呐鸥台南新营的祖居,纪录了刘呐鸥和亲朋好友、老人小孩吃饭喝水,休闲散步,写字画画,坐车出行等日常生活。第二部分为“东京卷”,纪录刘呐鸥与亲友的日本东京之旅,从早到晚,划船、荡秋千、坐飞机,东京白天的街景和晚上的夜景。第三部分为“风景卷·奉天”,记录刘呐鸥与旅伴漫游奉天城、北陵与新京公园,还有过路的行人与劳作的农人等。第四部分为“广州卷”,纪录了广东风光、军队会操、时髦青年的游玩、有产者的闲适生活。第五部分为“台南卷”,主要纪录了台南新营市迎神游行会的盛况。这五个部分通过“摄影者”起于台南并终于台南的“游踪”串联起来,形成一个相对连贯、完整的影片结构。同维尔托夫的《持摄影机的人》一样,这部纪录片,没有事先编写的剧本,没有演员表演,片中也没有使用解释说明的文字,仅用蒙太奇把纪录性拍摄的影像组织起来,由此真实地纪录了中国与日本的城市向现代迈进的早期历史影像。这很符合刘呐鸥所理解的维尔托夫的“电影眼睛”理论:“‘影戏眼’是事实的‘影戏的’记录,是主唱着记录的(Documentaire)影片的运动。它不一定有故事和主演者的必要。”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