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 J901 [文獻標識礪] A [文章編號] 0874-1824(2021)01-0054-09 2020年7月16日,國家電影局發佈《關於在疫情防控常態化條件下有序推進電影院恢復開放的通知》,在此之前3天,影片《第一次的離别》剛剛發佈了“久別重逢”版海報,宣佈定檔影院復工第一天。因而,這部開啟“後疫情”影院復工第一日的影片,引發了一波不小的觀影熱潮。影片真實地再現了塔克拉瑪干腹地中人們的日常生活場景,其“真實的質感”讓很多人直言看到了不一樣的新疆電影,導演王麗娜作為南疆阿克蘇地區出生的年輕電影人,與近年來多部源自於新疆的影片一起,開辟了另一種用影像講述新疆的方式。 一、新美學形態:詩意現實與意象解構 新時期以來的新疆電影,特別是天山電影制片廠創作的影片,秉承的基本是“戲劇美學”形態,即“中國電影自誕生以來一直為觀眾所喜聞樂見的一整套連貫性的戲劇性敘事機制”,“以連貫性為基礎,因此講究敘事的流暢,講究敘事的起承轉合”,“以矛盾性為驅動”,“講究矛盾的開端、發展、高潮與解決”,①而到了2000年前後,一些創作者也開始嘗試新型敘事/美學形態,例如影片《鮮花》著意於哈薩克族草原生態文化的刻畫,因而在影像風格與敘事走向上強調原生態、生活化,但總體上仍然是相對傳統的美學呈現。而《第一次的離別》所予人的耳目一新,卻是迥然於“戲劇美學”的“意象美學”。② 影片聚焦了新疆阿克蘇地區沙雅縣一對好友的離別故事。沙雅縣位於塔里木河中上遊,是龜茲文化的發祥地之一,是世界四大文明(漢文化、佛教文化、波斯阿拉伯文化、希臘的羅馬文化)交匯、碰撞、互融、發展之地,③有獨特而複雜的文化生態。随著文明興衰變遷,如今的沙雅縣卻成了“被世界所遺忘的角落”,④自然環境惡劣,“洪水、冰雹、大風等災害多發、易發、頻發,風沙浮塵天氣多,氣象災害及其次生、衍生災害占各類災害的80%”,是南疆地區最為典型的貧困縣,至今還有14個村被自治區列為深度貧困村。⑤影片開場便是一望無際的沙漠,黃沙漫漫,幾個小朋友在沙丘上跋涉。廣闊的天,浩瀚的沙,還有小小的躍動的身影,令人不由得生出無限曠古的憂思。如同《黃土地》中厚厚的黃土所寓意的中華民族綿延幾千年的歷史,漫漫黃沙,千年胡楊,也代表了創作者對於西域文明幾千年變遷的無聲訴說。 “意象美學”所強調的敘事視點(導演視角)的個人化;敘事結構上的散文化/詩化和生活式、開放性;主旨意韻上的生命/歷史的存在感、真實感;影像風格上的形式感和深厚的韻味感、多義的象徵感等等,⑥都在《第一次的離別》中有直觀的體現。王麗娜自言《第一次的離別》是她獻給故鄉沙雅和童年的一首長詩,“那片土地本身的詩意是這部電影的源頭”。⑦與《黃土地》式土地/文化的凝重/沉重意象相比,《第一次的離別》難能可貴的是在沉重之中找到真實/純真底色上一種美好的、輕盈的、超越的力量,一種深沉的、質樸的、愛的力量。 電影學者毛尖評論此片時指出:“我們很少在電影中看到不奇觀的新疆”。⑧其實影片中也有奇觀,大漠胡楊,節日歌舞,貧屋陋室,甚至於異族語言……電影擺脫不了消費奇觀的屬性,只是,難得的是導演創作上的情感控制和“不獵奇”的表現方式。而這種“不煽情”中卻又深藏了“情”,片中無論風景還是人物,都散發著一種人性的溫暖,予人美的感受,而且這美不僅在於形式,更在於情感的真與善,每一個鏡頭都融入了創作者對故鄉、對土地、對人們的關愛和心疼。 影片的配樂非常有特色,略帶哀傷的曲調悠悠揚揚,淡淡地貫穿全片,也久久回蕩在觀眾心頭。片中片尾的幾首歌曲優美動聽,歌詞娓娓道來,曲調婉轉悠長,仿佛一種來自遠古的訴說,像極了遊吟詩人的敘事長詩。凱麗一家人在棉花田摘棉花,笑談起父母當年曾經離婚的往事,爸爸輕輕哼起那時為媽媽唱起的歌: 我是你悲傷的百靈鳥 百靈鳥他失去了愛人 我失去了我的愛人塔吉古麗 我那像百靈鳥一樣的愛人 你宛若天仙 你的眉毛就像彎月亮 你的眼睛猶如清水 當你棄我而去 我的心在深夜裡哭泣 我是如此的悲傷 花兒也為我哭泣 八個天堂都比不上你的美 我失去了我最愛的人 像百靈鳥一樣的塔吉古麗 在浩如煙海的維吾爾民歌中,情詩流傳最為廣泛,最受歡迎⑨。凱麗的父母都沒什麼文化,但是爸爸即興哼唱的歌曲卻巧妙運用比興修辭,且言語優美,渾然天成,曲調深情,宛若天籟。這是自古以來民族文化的長久滋養,是浸潤生命美學的情感表達。而影片的片尾曲《小月亮》,更是用緩緩的低吟,悠長雋永的曲調,從夢囈中緩緩拉開一片溫馨的場景: 月光穿過窗子照到屋裡 村莊裡傳唱著美麗的歌謠 調皮的孩子靠在胡楊樹上 原來他讚美著母親的味道 燭光照進孩子的夢裡 一個女人遠去的身影 太陽照亮了月亮 它的心在為誰燃燒? 牧羊人敲打著鈴鐺 鳥兒前往享受春天的途中 風把風箏送去了遠方 今天落在了我的詩裡 月亮光、調皮的孩子、春天、小窗戶、牧羊人/甜蜜的夢、胡楊樹枝、身影、美麗的歌謠、村莊的道路、鈴鐺聲、母親的懷抱、一群小鳥、燭光、風箏、溫暖的空氣……如此豐富的意象鋪陳,渲染出一幅詩意盎然、生生不息的生活畫卷。 維吾爾族民間有悠久的“達斯坦”⑩口頭詩學傳統,達斯坦藝人通過優美的旋律,嚴格的押韻,發揮即興創编的能力,創作出令人口口相傳的歌謠。而普通百姓也常常自編自創,哼唱自己的生活。從小在同一片土地長大,導演王麗娜深諳類似的詩意情形其實是當地的普通日常,“趕著羊群的,在胡楊林中放牧羊人的歌聲裡處處有體現”。(11)導演對一家人情感故事、日常瑣務的細膩捕捉,沒有波瀾起伏的衝突,平實質樸之中又蕴含盎然情趣,別有一番動人的力量,令人感受到一種鮮活的生命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