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J91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6522(2020)06-0034-15 doi:10.3969/j.issn1007-6522.2020.06.003 一、学派源考与中国电影学派的发生 近几年关于中国电影学派的讨论,缘起于2015年原中央领导李岚清同志提出的“能够出现影响世界的中国电影学派”[1]108的号召,电影学术界响应,众多知名电影学者参与,形成了一股学术热潮。它实乃建构中国特色话语权的政治诉求和学术主体性焦虑混杂的产物:一方面,是试图建立中国电影品牌,塑造中国电影形象,讲好中国故事,建构中国电影话语体系,使中国电影学派作为一个整体的中国电影的国际形象参与到世界电影的进程当中,并配合中国经济向外扩展,寻求国际话语权,从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现实政治要求。它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中国人民包括电影学术界同仁共同的心愿。中国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中就包括文化、精神上自立自强的诉求,一个民族的自信往往建立在文化自信之上,而文化自信往往来自于对自我身份的强烈认同,对民族精神的深切体验,对民族发展所取得成绩的认可。而这一切都需要艺术去表达。电影作为现代科学技术的产物,最炙手可热的传播媒介,当仁不让地承担了这种表达的责任,因此中国电影学派应时而生。 另一方面,则是电影学界苦于受制于西学太久,是迫切发出自己声音的急切心态和诉求的集中体现。事实上,这样的心态和诉求早已有之,只是当下又有了新的内涵和心境。这一点可从当时学界关于中国电影和华语电影的争论到时下一致赞成建构中国电影学派这一发展历程看出。中国电影和华语电影之争实际上是研究主体之争,谁在说、谁可以说成为众学者讨论的焦点,其背后是对主体消弭的恐惧。而今日中国电影学派则不仅是研究主体之争,即不仅仅关注谁在说、谁可以说,而且怎么说也被提上了日程。这也就是为什么学界既迟疑于中国电影学派存在的合法性,又热切探讨构建中国电影学派的原因。 只是自提出中国电影学派以来,学界还没有一个关于中国电影学派的精确定义,大家仍处在设想和探讨的阶段。而讨论一个问题,要从基本概念出发。学派这个词,英文为“school”,根据陈吉生的研究,该词源出于希腊文“skhole”。[2]17希腊语“skhole”有空闲、闲暇的含义,希腊人以拥有闲暇为荣,因为闲暇意味着可以进行哲学、自然科学等非劳动性的活动,逐渐地“skhole”有了“讲学场地”的含义。[2]17在讲学场地进行探讨和辩论活动,自然而然产生学说乃至师承,形成最早的学派。西方现代意义上的学派大致来源于此。 在中文语境中,学、派连用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代崔致远《桂苑笔耕集·卷十七》:“献相公长启一首,短歌十篇,学派则鲸喷海涛,词锋则剑倚云汉。”[3]学和派两词连用指学识渊博有气派。到了宋代,学、派开始分别有了学说、师承的含义。按宋代姚勉《雪坡舍人集·卷二十四》:“今有待恭惟大参相公先生,弘深肃括,明允笃诚,祖西山而师考亭,独传正学,派伊洛而源洙泗。”[4]考亭代指朱熹,因朱熹曾在考亭讲学,伊洛代指二程,洙泗一般代指孔子及儒学。祖、师、传、派、源五个字含义基本相同,皆有继承、传承的含义。又按宋代何梦桂《潜斋集·卷七》:“先正融堂先生学派(又作泒)慈湖,其为文若诗,皆根本义理。”[5]融堂即钱时,字自是,号融堂,是陆象山再传,杨慈湖高足。[6]南宋时期书院兴盛,诸多学者纷纷创办书院,陆象山的象山书院乃四大书院之一,钱融堂曾在此讲学。因此,在宋代学派已含有师说传承的含义,也为形成派别孕育了土壤。到了明清时,学派已经成为一个词语,明确含有因学说师承而成派别的意思。按明代温纯的《温恭毅集·卷十六祭文》:“先生学孔妙契,言筌默识,慎独体仁,溯源近世学派,先生要(徼)矣”。[7]又按《明史·卷二八三》:“阳明学派,以龙溪、心斋为得其宗。”[8]阳明即王守仁,是明代的哲学家,龙溪、心斋是王阳明的两个弟子王畿和王艮。 由此可知,学派一词,无论中西,皆有因学说师承而形成派别的含义,只是对于何为学说和如何师承有不同的理解。纵观古今中外的各种学派,命名的方式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类:第一类是以地点命名,如法兰克福学派、布莱顿学派、伯明翰学派、泰州学派、岭南学派;第二类以研究或关注的对象命名,如重农学派、现代货币主义学派、供给学派;第三类以代表人物命名,如象山学派、慈湖学派、阳明学派、地论学派。还有的是以上三类的混合体:如法国年鉴学派、纽约电影学派、苏联电影学派。不管命名方式如何,它们都是因为某一对象而聚集成的一个或松散或紧密的团体。综上可知,学派是指因研究或关注某一对象而形成学说师承的学术团体。 纵览诸多学者关于中国电影学派的论述,在给学派下定义时,也有一个大致的倾向性:学派是指某种具有相对稳定性传承的存在。这应该是中国电影学派欲以学派命名的一个重要原因,看重的是学派这个概念具有的稳定性、传承性的特征。但是,国内电影学术界在提出中国电影学派时,却不仅仅看重学派之学术传承性的一面,还想赋予它新的内涵。这是因为:一方面,参看西方电影史上的电影学派,可以发现各种学派的存在,如布莱顿学派、苏联蒙太奇学派、纽约电影学派、瑞典电影学派、纪录电影学派等,“它们或关于艺术创作、或是一个学术团体甚或者一个团体内都没有一个统一的宗旨,也未必是结盟的”。[9]另一方面,在英语中school还有流派的含义,与学派相比,流派更强调某个历史时期学术、艺术的独特性。中国古代也有用流这个字来形象地描述各家学说的情况,如三教九流中的流即指儒、法、墨、道等九家学说。由此可以看出学派和流派之间的某些共通性。以上两点给中国电影学派的一些倡导者以很大的阐释空间。恰如史博公所言,中国电影学派的学派一词,与人们对学派的惯常理解有很大的差异,在语义上类似于借喻,其实主要是为了方便表述而已。[10]而当给学派加上“中国电影”的前缀时,问题变得更加复杂起来。学派与流派的暧昧性再加上中国、电影两个抽象的词汇聚集在一起,给予了参与者巨大的想象空间和阐释空间。故而,基于各自的政治诉求和研究立场,出于各自的学术兴趣和人文关怀,学界同仁在中国电影学派的界定上出现了分歧,中国电影学派成为各种话语论战的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