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Documentary)这个词最妥当的直译就是文献片或档案片”,①翻译错乱最终引出一个逻辑错乱的术语——“文献纪录片”,隐指“纪录片”术语之错译。在分析是否错译前,最好追踪此汉语术语之源并判断如此翻译之因,同样可追究国人的纪录电影观念。 一、查无实据的1931年版《实用英汉词典》 国内研究中国纪录片起源者多,追究“纪录片”术语或概念在中国起源者少,笔者在资料范围内仅见“中国第一本全面系统”的影视纪录片史著《中国纪录片发展史》的第二章“科学和民主时代(1921-1932)”概述部分所描述的一个“与世界同步”的电影现象: 同时期常见于报刊的有关纪录电影的讨论,与世界同步接受“纪录片”的概念,(梁实秋在1931年出版的《实用英汉词典》中已选入“Documentary纪录影片”的条目)无不反映出当时中国纪录片形态的丰富与多彩……用当时最受崇尚的科学与民主来命名这个时代,想来还算贴切。② 这似乎是勇敢的第一步。一般而言,术语的发明者格里尔逊1929年前后开启英国纪录电影运动,标志着该概念的诞生,两年左右该术语就进入英汉词典。词典向来比社会使用要迟滞得多,如始于1950年左右的“文献纪录片”直到1978年才“首次被收入汉英词典”。③这一“同步”令人惊讶得难以置信,即便是在“科学与民主的时代”。 然而,这一为诸多学者引用的渊源可能查无实据。笔者在全国众多图书馆查无此书,④《民国时期总书目》中英文词典部分查无此书,胡开宝《英汉词典历史文本与汉语现代化进程》(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中“1911-1937年间英汉词典编纂史”一节对综合性英汉词典历史的陈述亦查无此书。 另查,该时期较流行的综合性英汉词典(均商务版)中“documentary”词条在词典间普遍相互借鉴的情况下,均无电影含义。如民国二十四年版《双解实用英汉词典》的中文释义只有“公文的,文书的”;同年,颜惠庆编《英华大辞典》是“证书的,公牍的,文书的”、张世鎏等编《英汉模范字典》是“公文的,文书的,文件的”;民国二十六年版《综合英汉大辞典》及其1949年增订版为“文件的,公文的(证据等),文书的”和“教训的”。专科性词典甚至直接将该词作为形容词在各科呈现,而民国二十四年洪深编《电影术语词典》有科学电影和教育电影,却没有纪录片的类同表达。 笔者资料范围内,在词典中首次具有电影含义的词条出现是1947年的《英汉新字四用辞典》:“(1)adj.用艺术形式记载或描写实事的;实事特写的。(2)n.实事特写的影片。”⑤虽有部分纪录片之意,却无汉语的术语相对应。有术语对应的情况首次出现在1950年三联书店版《最新详解英华大辞典》:“n.【影】纪实片[通常有说明的学术、产业、风景等影片]。 证明其有易,证明其无难,但梁实秋明确自述过其词典编纂史: 开始编字典是于三十八年给世界书局的《四用字典》做一补编。是我从没尝试过的工作,还觉得满新鲜有趣的,一切摸索着进行,因为要求的范围不大,半年就竣事了……一九五三年夏远东图书公司邀约编一中学适用的英汉字典,这是我正式主编一部字典的开始。连我自己在内一共五人通力合作,于十个月内完成。⑥ 方方所说之书或为这部远东公司的“英汉字典”,经多次修订,最后是1971年完稿,1975年出版的《最新实用英汉字典》,然后他又编了《汉英辞典》和《英文成语辞典》,“由于体力的关系以后不能在这方面努力了”。记忆固然有误,但这类大事通常不会大错。 二、概念溯源之逻辑及其意义 指责方方疏漏或许苛刻,毕竟这是勇敢的、多数学者没能走出的一步,因为仅追究实际纪录影片的起源更易自圆其说,也不易造成史实错误,终究是在自己建立的概念框架下进行。这方面,聂欣如论述较完善,他明确了关于纪录片起源的不同说法(实质仍是概念之争),然后回避概念追究,直接建立一个概念前提并据此概念框架追究具体影片之起源: 一般认为,纪录电影的起源有两种。一是起源于卢米埃尔兄弟,《工厂大门》为其代表作;二是起源于格里尔逊,《拖网渔船》为其代表作。对于纪录电影的基本形态,一般认为是“纪录”或“客观纪录”、“真实纪录”,在这一点上没有什么分歧。⑦ 既然已预设“纪录”这个“一般认为”的逻辑前提,后续论述就是其主观框架了,即便“一般认为”并未得到论证,之前观点罗列也不一定正确,如弗拉哈迪和格里尔逊起源说可为一体,格里尔逊的纪录片概念是以弗拉哈迪影片为原型,尽管已大相径庭。⑧域外之事另文撰述,但需明确一点:卢米埃尔起源不过是后人如聂欣如一样,确定一个主观定义再追溯到无纪录片概念时代,进而难免牵强附会,格里尔逊则明确创立纪录片片种概念并最终获得国际上的广泛认同。包括聂欣如在内,似乎尚无人认为中国也参与了纪录片概念之形成,那么作为舶来品,只能在格里尔逊之后。 早在1939年,J.米勒就提到要给纪录片下定义“实在很危险”,但真能回避概念追究吗?聂欣如因其预设概念前提,无谓对错,均能自圆其说。多数纪录片史述却没能做到这点,尽管回避了概念追究,仅述影片之起源,但模糊的概念始终如幽灵般游荡在这些历史论述之中,即便方方也没能例外。方方书在伊始便断言卢米埃尔电影“当然是具有文献价值的纪录影片”,段末又感叹中国“两部划时代的纪录短片《武汉革命》(1911年)和《上海战争》(1913年)的完成时间,比全世界公认的第一部纪录片《北方的纳努克》整整早了11年!”⑨那么世界第一究竟是卢米埃尔、弗拉哈迪还是朱连奎?这或许是聂欣如批评的“民族情绪”对科学研究的影响之极致:国片外片分用不同概念尺度。该书后又提到《定军山》:“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由中国人自己拍摄的影片,是纪录片。”⑩那么它又早《北方的纳努克》多少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