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近十年的电影中出现了这样一批有相似叙事创新和情感旨趣的电影,如毕赣的《路边野餐》(2015)、《地球最后的夜晚》(2018),杨超的《长江图》(2016),刁亦男的《白日焰火》(2014)、《南方车站的聚会》(2019),章明的《冥王星时刻》(2018)等,这些电影的特点如下:1.情绪和情感代替了情节成为叙事的推动力;2.在人物情绪的流变、情感的激惹中形成叙事体,而不再是情节连贯、因果关系严密的故事体;3.在身体的游走、寻找、逃亡等行为中建立人与人、人与世界的关系,从而创造出身心共振的情感空间。 笔者将这一类电影的叙事称之为“情绪叙事”(emotion narrative)。 一、“情绪叙事”与情动理论 费穆导演曾在《略谈“空气”》一文中第一次提出了“电影空气说”,文中没有说到底什么是“电影空气”,而是从摄影、旁敲侧击(环境)、音响等方面谈到了怎样创造电影空气。学者陈墨认为“电影‘空气’的创造,实质上正是一种电影本体的创作……即创造‘剧’(电影)的情调、表现‘剧’(电影)的情绪”。①1948年,费穆谈到《小城之春》时说:“为了传达古老中国的灰色情绪,用‘长镜头’和‘慢动作’构造我的戏(无技巧的),做了一个狂妄而大胆的尝试。”②虽然费穆认为这一方式使得影片过于沉闷,使观众鸣鼓而攻,但笔者认为恰恰是费穆用“长镜头”和“慢动作”开创了“情绪叙事”的先河。但费穆的“情绪电影”,因循的是东方诗性抒情传统,长镜头、慢动作和旁敲侧击(环境)的目的在于触景生情、借景抒情,即情感的外化和情绪的意象表达,类似于中国古典诗歌中“赋比兴”的“兴”。而本文关注的是情动理论视域下的“情绪叙事”,也就是以情动塑造人物主体性,以情绪、情感为主要叙事内容和叙事动机,使人物情绪、情感相互作用串联起叙事。 当代中国电影导演刁亦男、杨超、章明、毕赣等,对“情绪叙事”进行了发展。比如《白日焰火》第99分钟时,男主人公张自力跳起了一段长达1分钟零7秒的舞;影片结尾处,张自力又放起了焰火,这2分半的“白日焰火”,还有舞蹈,用导演刁亦男的话说是“一种个人情绪的宣泄和情感的表达”。③刁亦男在谈到另一部电影《南方车站的聚会》时强调:“我希望重点表现人物的行为和动作,因为正是这些行动体现了他们的内心情感和心理状态……与其说这部电影想要表达叙事意义,不如说它更注重动作和行为。”④另一位导演毕赣的电影更以稀疏的情节和绵密的情绪著称,他提到,“(《路边野餐》)主要的线索是情感驱动……”“里面最朴质的情感就是关于爱、关于记忆的”。⑤他的电影多用身体的游走、相遇、别离来表达流动的情绪和情感。 这些影片中人物的身心状态同情绪的密切关联,尤其是身体与情感的连动关系,笔者认为这契合了17世纪哲学家巴鲁赫·斯宾诺莎(Baruch Spinoza)的“情动”(英语:Affect,拉丁语:affectus)概念。斯宾诺莎所谓的“情动”,指的是人的身体总是不断地被外界的身体(物体)所扰攘、所激动、所决定,产生的“身体的感触”,⑥就是情感/情绪,这种情感/情绪又是流动变化的。斯宾诺莎列出了人的两种主要的情绪:快乐和悲苦,快乐表示身体行动力和心灵活动力的增溢、顺畅;而痛苦则表示身体行动力和心灵活动力的减少、枯竭。“情动既是心灵的也是身体的状态,是一个名词,也是一个动词。它与感觉(feelings)和情绪(emotions)相关但不等同于后两者。”⑦由此,笔者梳理出一个情动模式:身体的感触——情感的激发和流变——身体活动力的增减——心灵活动力的增减。 20世纪,法国哲学家吉尔·路易·勒内·德勒兹(Gilles Louis Rene Deleuze)发掘到情动理论的重要价值,将其阐发为关乎主体性生成的重要思想概念。他认为快乐和悲苦这两种情绪并非静态的,是相互转化的,这两种情绪存在着等级的落差,落差就导致了流变,这种情感的流变,就是情动(Affect)。斯宾诺莎的情动理论经由德勒兹、加拿大理论家布莱恩·马苏米(Brian Massumi)等人的重读与阐释,发生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艺批评理论的“情动”转向。在中国,学者汪民安、姜宇辉等对“情动”理论进行了译介和探讨,汪民安总结道,“人不是一个被动的效应,不是一个被塑造出来的寂静之物,而是一个情感的流变过程,是一个永恒的流变过程”,“人的本质就是一种情感决定的行为”。⑧学者战迪也在《情动转向:后批评时代电影理论建设的一种可能》一文中提到,为了直面人文精神空气中的忧郁情绪,为了应对“后批评”时代的批评话语的暧昧难明,以理性的眼光重新打量情动理论不失为一种选择,并尝试将情动理论运用至中国电影的批评实践中。文中谈到2019年的三部国庆档电影《我和我的祖国》《中国机长》《攀登者》等的成功,正是挖掘了人类情感的共通性,调动了观众的深层情感参与,充分发挥了“情动”的政治经济学价值。“在电影作品中,情动构造了故事中的人物,主体性的生成过程就是人和人复杂多样的身体互动过程。在情动的主导下,人物间的情绪、情感相互作用,串联起跌宕起伏的叙事共同体……每一个人都是情感自动机(auto-affection),在一定的观念系统中,情感自动机的存在之力和行动之力彼此接续、增强或者衰减,构成了有意味的形式……”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