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诗话”“词话”“曲话”“小说话”等文人话体著述井喷,仅诗话就达千余种。民国“文学话”与欧阳修《六一诗话》等旧式文学批评有何联系与区别?其特质、形态、功能是什么?在中国文学批评史和近现代思想文化史上该如何来定位?这些问题,近年来才引起学界的有限注意。黄霖先生在《应当重视民国话体文学批评的研究》一文中指出:“(民国文学话)既有别于传统文学批评中诸如序跋、评点、书信、论诗诗、曲谱、词谱、单篇文章等其他文体,也有别于现代有系统、成体系的文学论著,其主要表现形态为笔记体、随笔型、漫谈式,凡论理、录事、品人、志传、说法、评书、考索、摘句等均或用之。”①照此界定,那些闲谈、散论早期电影的“影戏话”也当在民国话体文学批评之列。然而相较于其他话体批评门类,有关“影戏话”的研究就少之又少了,且多探讨内容元素而鲜有从文体形式切入的。 民国“影戏话”大体上可分为三类:一是观后感式影评,代表者如顾肯夫《观〈孤儿救祖记〉后之讨论》(1923)、K.K.K《艺术上的“大义灭亲”》(1924)、心冷《盲孤女之舆论:中国影戏新评》(1925)等;二是电影艺术元素专论,相关文章如凤昔醉《谈内心表演》(1925)、徐公美《化妆在电影上之地位》(1925)、红蕉《电影剧的布景》(1927)等;三是世界电影发展介绍,重要者如周世勋《东瀛影话》(1925)、程小青《电影话》(1926)、银灯癖者《瀋垣影话》(1929)等。“影戏话”在20世纪20年代曾盛极一时,后来随国内政治局势的变化呈衰减之势。顾肯夫、周世勋、周瘦鹃、徐卓呆、澹盦等“影戏话”作者大多通晓外文,并且亲身参与电影编导创作实践,这一优势使他们成为沟通中西电影艺术、融合古今理论与实践的桥梁和试错者。以“影戏话”为代表的中国早期电影批评,不仅见证了中国文艺观念及其表出方式的新旧转型,而且在中西电影对接过程中逐步明确了自身的艺术要素,为中国电影的发展奠定了理论基础。 一、风格衍化:从“闲话”到“批评” 19世纪末,电影作为西方科技发明传入中国,并在被称为“冒险家乐园”的上海兴盛起来。新式戏院、商场、游艺乐园的建立极大丰富了市民的休闲娱乐生活。各类报纸杂志的出版发行则为知识的传播提供了宽松的公共空间。据统计,中国近代报刊种类繁多,“主要有宗教性报刊、政论性报刊、商业性报刊、专业性报刊、娱乐性报刊等几大类,约2000种”②。其中,与影戏相关的专业刊物就有三十余种。继“诗话”“剧话”“小说话”等具有个人闲谈性质的评论文章广泛传播之后,“影戏话”也被纳入“杂谈”之列,与早期电影实践一道,共同构成中国电影发展史的活态历史现场。 自1919年6月20日至1920年7月4日,担任《申报·自由谈》编辑的周瘦鹃以“影戏话”为题共撰文十六篇,这也是迄今有据可查论中国电影最早的话体批评文章。周瘦鹃所论内容十分广泛,既包括影戏起源、性质及功能的基本介绍,也涉及对当时流行的侦探片、滑稽片、爱情片个案的观感抒发。十六篇文字均归于《申报·自由谈》的“杂录/杂谈”版块。1921年,《申报·自由谈》刊登杨小仲的《影戏话》(上下),澹盦和徐卓呆则分别在通俗文学刊物《新生》上发表《影戏话》。初期的“影戏话”保留了中国传统话体批评自由随意、“以资闲谈”的基本体貌,在篇章结构上往往有三个一般性特点:其一,以交待观影缘由、记录见闻为开端。如周瘦鹃《影戏话·十一》(1919)开篇即描述观看格里菲斯影片《难堪》的情形:“十一月十五日之夕,月明星璨,夜云如罗,观影戏于海宁路维多利亚部,为著名影片《难堪》(Intolerance)往也,《难堪》为美国最近名片之一,出名优格立司氏手,与《世界之心》(Hearts of the World)同演于海上浩灵斑,因事未往观常以为憾,前夕乃得于维多利亚见之,颇快慰也。”③木公在《顾影闲评》(1921)中记录和家人同看影片《阎瑞生》的过程:“影戏研究社有自摄《阎瑞生》影片,假夏令配克园开演,余寓址相距匪远,儿子等均亟往扩眼界,遂于星期六夜携之往观。”④其二,以彰表情致、抒发外围感触为结尾。如在看完瑞典影片《残碎之阳春玫瑰》(又名《园丁》)后,周瘦鹃道:“观赏之余得数种感慨,一曰伤贫,二曰斥富,三曰胜会不常,四曰多情无益,五曰红颜薄命,六曰芳华易逝。”⑤杨小仲则在上海爱普庐剧院观美国拳击纪录片后感叹说:“闻言在美国观席淡西决斗,每人须费六十金元。吾等今日之冒雨前来亦殊值得。出院归家骤雨适至,淋漓满身,余归后不禁有感,似此猛战式之决斗不宜盛行于现世纪。”⑥其三,正文同样以“闲话”为主,专业的艺术批评较弱。如在上述“影戏话”文章中,均未见情节设计、演员表演、布景陈设等有关电影艺术元素的专业点评。其他文章即使有涉,也基本上是稍带而过。如一影在《红粉骷髅评》(1922)一文中,先简评该片的巧取名目之法,后感叹欧美影片中华侨所饰演的角色非党即盗,状貌猥琐,举止野蛮,有辱国人形象,呼吁国人自制影片。继而总结道:“此剧本太坏,背谬之处层见叠出,故演员亦不易见好,至其光线、佈景、表情、编制,较之昔年亚西亚所摄进步,已不可以道里计。”⑦此外,沈雏鹤、严藻芳《影戏丛话》(1922),周世勋《影戏小言》(1923)、《影戏零话》(1923)、《影话》(1923),以及心冷《影话》(1924)等,行文特点均大体相类。总体观之,这类“影戏话”文章典型具有“即目散评”的特点:“所谓即目,即写于阅读直觉的当下;所谓散评,即显得并不完整与条贯。它是在‘天人合一’观念的主导下,以直觉体悟为主,努力去体验、品味、描绘和批评作品,而不是站在主客两分的立场上,致力于将物象分解,作抽象思辨与逻辑推演,从而去剥取概念,建构体系,因而能贴近、融入到批评对象之中,去切身体悟作品的美学趣味和精神价值。”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