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演化生物学家贾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在《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中提出,灭绝美洲本土印第安人的决定性因素并非欧洲殖民者的暴力征服,而是来自殖民者携带的病菌:天花、鼠疫、霍乱……这些病菌给既无免疫反应屏障,又无遗传抵抗能力的印第安人带来了不可逆的毁灭性打击。①几千年来,瘟疫和病菌曾多次为人类带来命运劫难。尽管现代医学体系和公共卫生制度逐渐完善,微生物学也不断取得重大突破,但瘟疫浩劫造成的恐惧仍是人类潜意识中挥之不去的梦魇。这些疫情不断以前所未见的形式卷土重来,挑战人们认知、心理与肉体的极限。瘟疫灾难带来的恐惧被类型电影吸纳,经过润饰投射在银幕上,成为灾难电影中独特的亚类型:疫情灾难片。美国疫情灾难片吸纳融合了动作、恐怖与科幻等类型元素,呈现出类型杂糅的灾难想象。如果说类型电影的功能在于透过假定性情境折射社会历史印记,那么美国疫情灾难片透过银幕上的灾难想象,不仅呈现了瘟疫/传染病带给个体的创伤,更反思了疫情产生的现实语境:生态危机、科学和权力的滥用、全球化时代的阶层鸿沟与族裔问题、谣言与阴谋论等价值立场……使其在娱乐性之外,兼具预言与社会动员价值。 一、灾难想象:三重时态与空间修辞 《电影艺术词典》将灾难电影定义为:“以自然或人为的灾难作为题材,表现了人处于异常状态下的恐慌心理和灾难造成的凄惨景象。”②作为灾难电影的亚类型,疫情灾难片主要讲述病毒、细菌、寄生虫等疫情给人类社会造成的生灵涂炭,为普通家庭制造的精神恐惧与肉体磨难,以及人们在面对疫情灾难时利己主义/利他主义之间的选择困境。美国疫情灾难片不仅展现身体病症,更透析社会征候,尤其是透过灾难来透析社会与人性的顽疾。这些征候与顽疾在影片的时态和空间修辞中得到诠释,呈现出独特的灾难想象。 1.三重时态 在电影史发展的早期,著名导演茂瑙在1922年拍摄的吸血鬼电影《诺斯费拉图》(Nosferatu)中就展现了瘟疫肆虐的恐怖氛围。1976年,由英国、意大利和西德联合制作的《卡桑德拉大桥》(The Cassandra Crossing)揭开了现代疫情灾难片的序幕。这部电影讲述了冷战时期西方国家内乱期间,日内瓦国际卫生组织总部遭受恐怖袭击,鼠疫细菌在火车车厢内蔓延。为了阻止美国研制生化武器的秘密泄露,列车改道驶向位于波兰的卡桑德拉大桥隔离区坠毁。影片奠定了许多迄今仍活跃在疫情灾难片中的叙事元素:生理灾难/心灵创伤、传染扩散、控制隔离、解药研制、不被信任的医生与企图掩盖阴谋的政府/军方。20世纪90年代至今,称霸全球市场的美国好莱坞电影工业逐渐开始探索疫情灾难片的叙事潜能。美国疫情灾难片不断与动作、恐怖、科幻等类型电影融合发展,呈现出类型杂糅的特点。与动作片、恐怖片和科幻片不同的是,美国疫情灾难片始终遵循着灾难片的基本叙事框架,将疫情作为灾难的诱因和“激励事件”贯穿全片。在与动作片、恐怖片和科幻片的类型融合中,美国疫情灾难片逐渐呈现出描述当下困境的“进行”时态、感染后变异丧尸的“假定性”时态与展现末日浩劫的“后启示录”(post-apocalypse)时态等三重时态。 “进行”时态的影片展现了病菌/瘟疫的传播与扩散过程,表现医生/科学家和普通民众与政府/军队的对抗与合作,呈现出动作片的视觉风格。这类影片的代表作品有《极度恐慌》(Outbreak,1995)、《致命接触:美国禽流感》(Fatal Contact:Bird Flu in America,2006)、《战栗城市》(Right at Your Door,2006)、《灭顶之灾》(The Happening,2008)、《天外来菌》(The Andromeda Strain,2008)、《传染病》(Contagion,2011)、《病毒》(Viral,2016)③等。这类影片倾向于摹仿现实世界的疫情传播图景,挖掘病菌起源、提出科学依据、展现疫情的大规模扩散和最终解决。影片常以动作场面的张弛节奏形成视觉吸引力,并通过群像式人物表现多元价值观和更多层面的社会观照,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假定性”时态采用了人类感染后会变异为嗜血丧尸的假定性设置,是现实世界的“平行宇宙”。这类影片嫁接了恐怖片的元素,充斥着血浆、暴力和性元素,强调娱乐性、猎奇感和感官刺激。代表作有《尸骨无存》(Cabin Fever,2002)系列④、《致命拜访》(The Invasion,2007)、《隔离区》(Quarantine,2008)、《末日病毒》(Carriers,2009)、《解冻》(The Thaw,2009)、《杀出狂人镇》(The Crazies,2010)、《隔离区2:终点站》(Quarantine 2:Terminal,2011)、《神秘感染》(Contracted,2013)、《神秘感染:第二阶段》(Contracted:Phase 2,2015)等。绝大多数影片成本较低,常通过特效化妆术形成视觉冲击,对主题的挖掘浅尝辄止。尽管采用了变异丧尸的假定性设置,但仍遵循疫情灾难片的特征,强调瘟疫/疾病的爆发、传染、致病机理与救赎,因此具备疫情灾难片和丧尸电影的双重属性。由于丧尸电影属于另一种特定类型,故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之内。 “后启示录”时态是疫情传播的“完成时态”,描述瘟疫灾难摧毁人类文明后呈现的可能未来。“启示录”的概念源自《圣经·新约》的最后一章,旨在表达对世界末日的警示和预言。“后启示录”时态指预言——末日浩劫之后的时代。这类影片嫁接了科幻电影元素,展现了“丛林法则”世界中人类与病毒、丧尸或敌对势力的对抗,并展现了重建文明的努力。代表性作品包括时光穿越题材的影片《十二猴子》(Twelve Monkeys,1995),讲述人类罹患生育能力丧失怪疾的《人类之子》(Children of Men,2006),描述末日重建的影片《我是传奇》(I Am Legend,2007)、《末日侵袭》(Doomsday,2008)、《躲藏》(Hidden,2015)和《病毒入侵》(Pandemic,2016)等等。“后启示录”时态的美国疫情灾难片不仅展现了文明陷落与秩序崩溃的废墟奇观,更追溯导致末日浩劫的疾病灾难成因,具有寓言的文化功能和思想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