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大数据、AI技术的发展,动画领域内将更为广泛运用CG技术①。此种趋势将从基础上动摇传统动画美学的基本内涵,使得“逐格拍摄”不能再成为区分所谓“真人电影”与动画的自明前提。不难想象,在不远的将来,将出现这样的动画:其中的图像形象及其运动轨迹基本上都依据AI的抓取及运算得到,无论其故事背景的设定基于现实或纯属想象的世界,它们的行动都是流畅的,人的感官直觉已经不能凭借经验基础判定它们是人为的抑或是自然本有的。②这样的作品,实际上采用的是“逐格拍摄”技术,但表面上看起来却与“真人电影”无异。能够设想,这类动画将在许多方面引领动画乃至整个电影世界视觉感官美学的深刻变革。本文将这类动画命名为“拟真动画”③。相对来说,以传统如绘画、人偶、模型等方式制成的那类动画(基本上就是我国过去所谓的“美术片”),本文称为“图绘动画”。因为它们的视觉呈现直观地有别于真实场景,一望即知是按照某种方式“画”出来的。 拟真动画具有广阔的发展前景。不过本文欲讨论的却是:在拟真技术强劲冲击的大背景下,传统的图绘动画又将葆有何种不可取代的价值意义呢? 目前,国内外已有大量拟真动画作品,这些作品或完全依赖CG技术合成,如国产的《秦时明月》系列(2007)及《画江湖之不良人》系列(2014),日本的《最终幻想7:圣子降临》(2005),迪士尼的《狮子王》(2019)等,或由真人表演与CG技术结合制成,代表作如迪士尼的《灰姑娘》(2015)、《美女与野兽》(2017)、《阿拉丁》(2019)等。就观感而言,图像逼真、运动造型流畅是此类作品的显著特征,尤其是以《狮子王》为代表的全CG动画已达至几可乱真的境地。这不免令人思考,在面对拟真技术咄咄逼人的复制性挑战中,图绘动画是否可能在其固有的长项领域,继续张扬其不可更易的美学旗帜?笔者对此持肯定态度。 与高超的复制技术相比,图绘形式自有其超脱的灵性内容,这些内容是很难被拟真性的向度所覆盖、替代或放逐的。随即需要指出的是,我们此处“灵性”的概念大体借之于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aura”说(一般译作光晕、灵韵)。它包含有原真性(与复制相对)、距离性与被膜拜的神圣性等特性。本文认为,在表现的丰富性,包含想象力在形式塑造、叙事构建等方面的高度活跃中,图绘动画有着难以明言的某些特殊内涵,且无法被拟真技术以复刻、机械计算的方式取代,故名之为“灵性”。但此概念与本雅明当年的谈论也还有所差异,在此就不展开。 结合相关实例,本文重点讨论图绘动画在脸的塑造、姿态的表现及自由联想等方面传达表现的美学内涵,而此种表现是很难被以拟真性的方式复现的。或者说,它们如果也被拟真化了,那么拟真就变成了图绘的一个部分,就失去了其独立的美学价值意义。 在各种视觉的表现方面,但凡涉及人格展现的问题,脸部的造型设计必然居于核心的地位。这和脸(面容)在人类长久进化过程中形成的绝对优势地位相关——个人身份的识别功能首先依赖于面部。恰如诺贝特·埃利亚斯(Norbert Elias)所言:“人的脸部较之于任何别的身体部位而言都更加是人的一个外在标志。”④列维纳斯说得更深刻:“脸是自身的痕迹”,“是一个失序倒错的直接性”,⑤“是将自我(Ego)的那种天真幼稚的自发性置入问题之中者”⑥。 当然,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看,脸部的造型与识别还将涉及许多的问题,我们在此暂不展开。但就动画艺术而言,在此则将必然遭遇一个问题:如何在动物(或其他世界存在物)的脸部表情中展示一种人格化的情愫呢?因为动画中所有的事件都是拟人化的,是某种人格(人性)的象征、隐喻、影射或寓意表达。这种拟人性事物脸部的人性表现,艺术史传统中多有经典的技法,而用拟真的手段来表现,有时便不免方枘圆凿,甚至令观者产生不合情境的滑稽感。 我们能够发现,图绘过程中对表现对象脸的混合表情、目光的处理以及与色彩关系的设计,都有很大的自由空间,在这些领域中,拟真图像的艺术表现力似有不及。 首先来谈谈混合表情问题。 人脸的表情得益于五官结构及肌肉收缩的协作,就其整个表情系统的变化而言,虽然复杂但都依然可被识别为人脸,这体现了人脸自具其基本的图像变化规律。“人们把被表现体及其表情、情愫与面孔的集合整体叫做‘图像’。”⑦相应地,其他生命体的脸部图像规律也具有其独立特点,就此才造就了各类脸部的辨识度。这种图像认知能力即康德所谓的图型法(schematismus)⑧,图型作为一种心灵的先天能力造就了不同对象的图像分别之基础,但就图像种类间自有一种不同程度的亲和关系,例如人脸与各类动物脸部也具有一定的相似性,所以图绘才可据此进行一种图像的调节。人类的表情隶属于其面部图像活动的规律,将其移植在另一图像系统中必然会面临匹配不适的问题,图绘在处理动物的拟人表情时,往往在不同图像的亲和可能中调整动物面部形态以接近人脸图像,至一个合适的临界点时再与人的表情加以无缝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