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J9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20)03-0181-12 任何一个国家电影,无论是凸显主观情愫,还是专注于玄思哲理,都难以成为主流。叙事是电影的本质。众所周知,中国文艺具有强大的抒情传统,弱于讲述复杂的故事,古典的审美经验参与当下电影的难度由此而生。另一方面,在全球多元文化竞争激烈的背景下,文化差异的价值愈发凸显。古典美学作为一种特殊的艺术形式、风格与审美个性,应当成为中国电影不可或缺的资源。我们认为,当下中国电影要突破商业与艺术电影传统,成为欧美之外的“第三种电影”,首先需要正面地表现自身的生活状态、文化观念与理想价值;其次,在合理运用已成规范的镜头语言、叙事规范与剪辑语法的基础上,需要建立起一整套能够表达自身审美经验的镜头语言;再次,需要回溯传统审美范畴,重新获得传统理论对当下中国电影的阐释能力。无须赘言,基于中国古代文艺实践,意境理论经过历代文论家长期阐发的积累,最具民族审美特色、最具民族艺术形式、也最集中地体现民族的审美理想。①它实际上从拍摄对象、叙事技法、空间呈现及其情感类型、韵味、气象,对电影艺术有着全面的提示,能够在有限的叙事时间中迅速确立审美风格,标识出本民族的文化身份。目前需要思考的重点是,电影叙事如何产生意境;意境能否摆脱仅仅是主体叙事的零星点缀,构成电影审美经验的主体。 一、叙事艺术的意境及其审美内涵 “意境”一词出现虽晚②,但内涵早已有之。学界大多追溯到先秦时期老子的道论、庄子的“无竟”。③这种“生于道、长于玄,成于禅”的审美经验在中国古代诗词文、书画、建筑园林等广泛而长期存在。特殊的审美经验得到理论话语的萃取。“终唐一代,从《诗格》始(‘意境’首次铸成一个完整的概念),中经《文镜秘府》(‘意’与‘境’对举使用),再到刘禹锡和司空图(意境内涵的逐步确定),意境范畴才算真正诞生。”④在20世纪美学家(王国维⑤、朱光潜⑥、宗白华⑦、李泽厚⑧等)的阐发下⑨,它已成为中国美学的核心范畴,在当代乃至未来中国艺术发展中仍具活力。⑩但21世纪前十年,关于意境与意象、地位、理论来源,等等,学界发生激烈的争论。(11) 古代文论的意境说主要针对诗词,“是抒情型文学的审美理想”(12)。近现代以来,随着小说、戏剧等地位的提升,叙事艺术的意境开始提及。如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中就以意境来评价元剧的“最佳处”,要求“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13)。李泽厚认为小说、戏剧的典型与诗画的意境“是美学上平行相等的两个范畴”。(14)“典型”进入意境的理论范畴。华裔学者刘若愚的说法更明确,意境是“生命之外面与内面的综合”。所谓“外面”,“不只包括自然的事物和景物,而且包括事件和行为”;所谓“内面”,“不只包括感情,而且包括思想、记忆、感觉、幻想”。(15)如此,注重思想、事件和行为的叙事艺术也存在着意境。1980年代以来,出现将意境视为典型形象并运用于叙事艺术以及电影的少数研究。(16)与抒情艺术不同,叙事艺术更能体现强调人生体验、况味、程度,这即是境界的内涵。佛经翻译者用“境界”对译标志造诣所及程度的概念;论艺者又以喻指艺术造诣所达到的程度。(17)如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多用“境界”(18),认为比兴趣、神韵更能“探其本”,就是将人生境界视为艺术创作的根底。古风指出两者的不同:“‘境界’的词义和操作域多限定在范围、境地、程度、水平之上,几与‘意境’无涉。”(19)在他看来,境界实际上是对作品的程度水平的总体评价。但是,它也包括胸襟、况味等人生意趣。刘成纪认为,“境界是意境的外化,是要将一个关乎美和艺术的范畴推向关涉人生的所有领域”。(20)在他看来,境界就是意境的人生化。这与叶朗的观点相似。意境就是对整个人生、历史与宇宙的哲理性感受与领悟。(21)可以说,这是叙事艺术的意境内涵的重点。 那么,作为一个审美范畴,意境究竟是什么?我们从生成的角度,将它分为四个不同层次: 第一,情/意、景/境的“两分四物”构成。李渔在《窥词管见》中说得明确,意境“不出情景二字,然二字亦分主客。情为主,景是客”。他认为意境由情为主、景为客构成。景不同于物象/物色。物象一旦进入诗歌,就从无情变成有情的景。景就是意象。所谓“单体为象,合体为境”(22)。意象是基本单位,多个意象则构成更大空间的意境。“境”经历了从“外物”到“心之所游履攀援者”“心造幻象”的演变,形成“景实境虚”的特征。悲欢离合之“情”提升为简淡玄远之“意”。换句话说,虽有情景两分、意境并举,但强调主观想象、观念意识;景、情、境最后归结于抽象性、观念性强的“意”。这种基于主客、内外、心物的区分又统摄于前者的阐述思路,一直贯穿到现在。朱光潜、宗白华、李泽厚、袁行霈等概莫能外。 第二,交融互通的生成机制。明清以来,即以情景交融揭示意境的内涵。这是中国艺术特有的情感表达方式,也是文论家论及意境、意象中情景关系的一致观点。王国维、朱光潜、宗白华、袁行霈、张少康、叶朗、蒋寅、童庆炳等无一不主张两者交融互通的生成机制。如朱光潜以直觉的知为基础,认为情景相生而且契合无间,就是诗的境界。(23)但学者们又不满足于此。意象的基本特征就是情景交融;作为意象的统一体,意境自然也是如此。它确实不能区分意象与意境,但本文强调的是构成意境的四元素之间的关系,即,两分之后主客、心物、物我的融通互往。 第三,超以象外的哲理玄思。在蒋寅的辨析中,意境最初就是“立意取境”,强调构思的主观意识与观念。(24)由于受到老庄(“本无”)、佛禅(“性空”)否定论的影响,意象(“体道”(25))、意境(邻于理想的“造境”)均出现推崇超越具体的形上追求。进言之,意境的哲理玄思具有特定所指,传达的是老庄佛禅之道,即,清虚淡泊、澄澈清明之灵境。“超以象外”的哲理玄思,类似于道佛教追求空无、寂灭的宗教体验。(26)叶朗追溯到刘禹锡的“境生于象外”,认为意境就是“象外”,是一种“最富有形而上意味”的意象,即,道的体现。(27)这是凸显超越性的“象外”“韵外”的“虚境”来揭示意境的意义。 第四,生机盎然的生命意趣。艺术毕竟不是哲学、宗教,作为美学范畴体现老庄佛禅的形上之道的意境,还得返虚还实,重新回到生活中来,最终透露出鸢飞鱼跃的生命意趣(28),即宗白华所言的人类最高的心灵具体化、肉身化。(29)肖鹰认为:“宗白华心中的艺术意境就是中国古代儒释道之最高智慧的感性显现。”(30)“言不逮意”“言不尽意”的哲理玄思,经由“感性显现”的意象,重归到生机盎然的感性生活。如此,个体经验从生活体验到宗教体验到生命意趣,生成机制从实至虚再返实;意趣从超然淡泊到生机盎然,构成了中国古典的审美理想——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