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P电影作为“新宠”,其命名同所指间总显得有些吊诡,甚至龃龉不入。对这一概念的直觉反应通常指向Internet Protocol,即互联网协议分配给用户的“地址”“标签”。当然,电影圈内大多知道,这里的IP是Intellectual Property的缩写,直译即“知识产权”,但真正所指则必须通过签署产权转让协议方具改编、发行合法性。不过,它之所以成为热点关键,在于凡能让商家买入与囤积的IP话语、主题、文本要么是已积攒了很高人气、拥有大量粉丝群或已深受平台用户喜爱,要么它可能在品牌冠名、产业创意、文化身份方面具有可预见或潜在的经济效益。电影业界对于IP电影的关注更多地集中在:它作为产业如何开发、运营与销售;商业资本对IP电影市场的介入;IP电影作为泛娱乐产业的特质;IP电影兴起同互联网技术与用户的关系,等等。与此相对应,对IP电影的批评也主要集中在资本注入、商业利益驱动掏空了IP电影的潜能,造成原创匮乏,导致“高票房低口碑”,影片摄制类型化、同质化、泡沫化、非理性等病症。 概念的名不副实以及电影业界在市场性、商业性方面的过多聚焦,显然无法看到IP电影作为新型电影类型所属于其自身的特质及其未来趋向。由于缺少从电影美学或类型高度提问,一些论者即便意识到它的新异及对传统电影的挑战,但因缺少从范式高度审视IP电影,对于其如何新方面总是牵强附会或语焉不详,从而导致在量的层面历数其各种新的同时总会从传统电影范式就其影片的质量或新网民群体的素质、责任担当等挑剔一番。我们不是要否定业界对IP电影已有的考察或去否定业界对其担忧的必要性,而是认为IP电影的出现同后电影转向高度契合,从后电影语境审视IP电影并从本体范式将IP电影成其所是维面加以突显,进而深度理解IP电影以及更好地预判其前景。只有这样,方能在有关IP电影同质化、IP电影批评同质化之外,从新的高度对IP电影重新审视与提问。 一、迷影死亡、场域瓦解与电影转向 毫无疑问IP电影仍是电影,但其存在方式、观者体验、呈现空间等都较我们曾为之着迷、倾心的传统电影有质的差异。电影之所以能制造万人空巷场景,能令人血脉贲张、欲罢不能,就在于电影媒介自身所能够产生的迷影效应。所谓“迷影”(cinéphilie),就是电影的迷恋或电影之爱。苏珊·桑塔格向我们展示了电影“迷影”的主要维度:影像在场体验及超真实画面是征服、俘虏观者的关键;需要“在电影院和陌生人坐在一起”的幽闭空间,即“黑暗的影院”以及观者聚焦的宽大“银幕”;能够引发观者凝神观照、沉湎其中的“氛围”“神秘”与“神圣”。[1]不过,电影这种魔性正逐步消逝,迷影正在死亡,桑塔格几乎是以怀旧和哀悼方式回眸并写下百年来电影的没落时刻。关于电影死亡的声音由来已久,安德烈·戈德罗(André Gaudreault)就曾宣告它经历了八次的死亡。新近的死亡则是数字技术、虚拟空间、数字影像与互联网等新媒介对胶片电影的冲击,而IP电影就是在这一语境下出现的新型电影形态。 IP电影的构成、生产与传播方式都是对迷影效应的违反或拆解。电影之所以能制造迷影效应,在于它通过影像超真实突显、幽闭空间构型、文本原创性等构建了一个巨大又无形的假定区域。这个区域是非现实或同现实相疏离的“现实”,而处于现实维面有关影片的生产过程、文本构思、拍摄花絮等必须被屏蔽,以维持其神圣、有机、本真以及不可复制性,从而构建起自足、富有磁力、幽灵般的空间。现代电影构筑这一空间所具有的魔性,甚至可以说是宗教性的。在这点上,它同文学性没有区别,就像卢卡奇所说的,小说的近代兴起是对宗教衰落或神圣祛魅的替补。观者之所以着魔般地涌向影院那幽闭场域,在于电影所存在的“神学内核”使然;在实际观影的过程中观者甚至已在无意中扮演起“上帝”的角色或者站在了“上帝”的视角;[2]“我”也从中构建起在现实中可能被禁止的大大的“超我”,出现阿尔托所言的电影把观者变成“白痴”。我们可以从文本构成、文本创造、影片传播、观影场域、虚构世界内外等方面考察IP电影是如何瓦解迷影世界及已有电影观念: 第一,IP电影文本的复制性、重复性、家族性、交叠性消解了电影文本的原创性、独特性与统一性。IP电影文本的鲜明特质就是改写、改编或复写,无论是已成熟的IP主题或文本,诸如“西游”系列、“速度与激情”系列、“暗恋桃花源”系列等等,还是正在培育或开发的系列,诸如“勇者大冒险”,其文本决非一两个,而是系列、复数、开放,可循环与延续的。这种复数性以及不断书写,必然会冲淡原著或原文本在观者所烙下的原印象。我们非常熟悉的“西游”题材、认同度非常高的IP,自1995年《大话西游》之后,近年来就有《孙悟空三打白骨精》(2016)、《西游·伏妖篇》(2017)、《悟空传》(2017)、《西游记·女儿国》(2018)等等。这其中不乏有一定创造性的作品,但经过一系列改写、复制,要回到20世纪80年代电视剧或小说原著所给我们的那种氛围几乎是不可能的,而对于那些2000年之后出生的观者,给他们的印象完全可能倒过来,“改写文本”大于“原文本”。可见,即便西游这样的经典作品最终也难抵抗这种重写带来的涣散,观者从中必然会逐步意识到人物形象、情节设计、故事走向等等的设定性与人造性,从而增强自身对作品虚构性的警觉。当然,西游题材毕竟属于古典,同当下较疏远的,这种改编在《大话西游》之后或许就很难凭借改变而给观者带来震撼,或许对反复改编也就见怪不怪、无关痛痒;而像《战狼2》这样具有强烈现实感、当下性指涉的作品,因其涉及国家认同、英雄硬汉题材几乎会以此掩盖其商业性,但它所达到的高度也意味着续写的困难;倪大红在这点上拒绝出演续集,或许就是出于这种考量,也得到许多网友的赞许。IP电影的这种复制性,完全可以掏空原文本,就像《速度与激情》这样的影片,不断演绎复制,其艺术性就会逐步被削夺而暴露出赤裸的资本欲求,甚至有的网友看完“速8”之后,在豆瓣上就宣称自己写好了速9的剧情。[3]像西游这样经典的IP无论怎么改编,大致还是有个原文本参照,也尽管原文本一直遭到稀释与淡化,但多少仍会有些历时性的时间感知;而诸如“勇者大冒险”则包括网络文学、漫画、动画、手游等等,甚至可以衍生出服装、玩具等主题产品,它一开始就是共时性的叠存而缺少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