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J95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1751(2019)06-0128-06 吾道一以贯之。 被誉为“国师”的张艺谋，在第五代导演中大纛高擎，始终保持着旺盛的创作活力，年近古稀而仍然为影坛奉献了《影》这样深具实验性并富有研究价值的作品。这部2018年新作无疑又是一场视听盛宴：消色的素简与峻敛，配合着将红色进行到底的决心，使银幕再度缤纷绚烂；简尽生繁的人物与情节，置放于真假以辩、虚实以饰、刚柔以立、阴阳以成的封闭结构中，让观众随着情节的一次次翻转和人物命运的起伏跌宕而扑朔迷离，而触目惊心，而在美的恶、强的小、不确定的必然性中，如坐过山车一样获得刺激性满足。这种奇观化视听、极致性追求、求异型思维，再一次触发了人们关于电影的形式与内容、手段与目的、风格与人的思考。 一、水晕墨章、如兼五彩的消色绚烂 光与影是电影的灵魂，而色彩是承载光影变换的质实部分，犹如脸庞之于喜怒忧惧，大地之于四季轮转。 众所周知，张艺谋电影的视觉冲击力很大一部分来自色彩的运用。那些饱和度极高、色相分明的大色块——红、黄、绿、蓝、白、黑，以及桃粉、淡白、橘青、苍灰，等等——燃烧着、翻卷着、低抑凝缩着、弥漫渐染着，总是给人以铺天盖地、无所不在之感。譬如《红高粱》《菊豆》《大红灯笼高高挂》中具有不同态势和不同象征意义的红，《满城尽带黄金甲》中盛世鎏金、令人叹为观止的黄，《英雄》里具有叙事区隔作用并已经抽象为观念符号的红、绿、蓝、白、黑，《长城》里由欲望贪婪化身而来且如洪水猛兽般聚泄的亿万只饕餮周身的脏绿，以及它们喷溅而出的令人作呕的血绿，《金陵十三钗》里倾泻天堂之光的彩色玻璃映照着风尘女子们妖娆身躯上旗袍的五颜六色，映衬着传奇女子玉墨一身抢眼的祖母绿，幻化为残酷战争中一抹神圣而温暖的粉红…… 缺少了姹紫嫣红的色彩表达，张艺谋的艺术天分以及《影》中的气氛营造、场景刻画、叙事推动、情绪传递、主题揭示乃至风格延续等，该着落何处呢？《影》的光和影如何处理才能续写张氏奇观，打动早已阅遍千山万水的观众呢？事实证明，洗尽铅华后，黑与白的层叠渲染以及点点血红的渗入，不但很好地承载了光与影的变换，完成了叙事抒情的各项功能，而且再一次以鲜明的风格特色、超拔的艺术造诣，成就了《影》的实验意义和研究价值。 从调性上说，色彩一般被分为冷色、暖色、中间色和消色。如果说张艺谋以往电影中惯用饱含冷暖色调的“重彩”来铺排渲染的话，《影》则富有创造性地选择了以消色为主的“浓墨”来抒情写意。黑与白的二元对立以及由黑到白不同梯度的灰，点染以征伐杀戮中的血，就构成了《影》既素简又绚烂、既峻敛又张扬的视觉新体验。 张艺谋着意以水墨画风来构造整部电影的光影效果。充满东方美学神韵的水墨画，讲究立意隽永、气韵生动，追求水晕墨章、如兼五彩，长于境生象外、澄怀味道。水墨画的创作强调有笔有墨。笔法以勾斫、皴擦、点染为主导；墨分五色，浓、淡、焦、干、湿。随性挥毫泼洒，积破晕染时，能于尺幅间尽现山奇水险，创造变化超妙的艺术境界。然而，电影是用光来绘画的艺术。如何将中国传统水墨画风的精髓体现在银幕造型中呢？张艺谋的天才恐怕也就展现于此中。 其一，用大幅面屏风、人物服装、室内装饰、书法作品等最直观地展现水墨画风。沛国大殿里主公不但在十几面屏风上亲书《太平赋》，还要以舞韵入书法，创造性地挥毫泼墨；小艾、青萍和所有帝王宫女、文臣武将们衣饰上绘着浓淡节奏各不相同的水墨图，行走时如风曼舞、如云舒卷；都督府里，窗栅隔栏上绘满清丽隽秀的花卉纹饰，衬着烛光人影的幽动，叙说内心世界的晦暗与不安…… 其二，用具有符号功能的道具和置景来强化黑与白的对立和转化。围棋中的黑白阵营、卜筮中的阴爻阳爻、太极图的阴阳互推、沛伞上的寒光阴影以及旋转的水滴……无论取自悠久的传统文化，还是苦心孤诣的创造，这些抽象的、饱含象征意义的符号，陈列着影片内在的观念序列。那正是导演所谓“你要有自己的源、自己的根，有你自己最正宗的味道。” 其三，融灰黑建筑于暗雨青烟中，以峰峦如晦、竹林藏幽、烟霭凝愁来渲染水墨画风。沛国都城一片烟霭笼罩，推门即是愁云惨雾中的层峦叠嶂；境州城关更有一段鬼斧神工的雄奇险峻，城内黛瓦灰墙、石街铁桥上遍布刀光剑影；子虞的都督府，道道屏风和围挡令所有空间逼仄狭小，黑与白的对立使人性的过渡宿命般带上一种必然的突兀感；密室里，粗粝的墙面和阴冷的色调配合着野心阴谋，令人寒意陡生。时时在在，雨，连绵不断的雨，暗含期许更让人绝望的雨，不仅控制着场景调性和光影效果，更参与到情节叙事中，成为一种弥漫的阴鸷和强大的推搡。 自然与人文浑然一体，传统与现代相得益彰。《影》所营造的消色世界是一个系统性、自足性的架构。封闭的空间宛若舞台，一场具有典型意义的历史赓续、人性悲歌就在这里上演。原本应该是淡远清旷、神思飘逸、气韵生动、诗意充沛的传统水墨，因为扑朔迷离的情节、阴鸷扭曲的性格、酷烈残忍的感官刺激而失却本意，带上了挥之不去的阴柔诡谲，成为具有后现代性的另一种存在。此水墨已非彼水墨。在张艺谋的水墨世界里，灰色已经不是由黑向白、由白转黑的中间色，由于水的晕染，每一度灰都成为一个极端，和黑、白两极一起构成《影》中层层叠叠纷繁错杂的绚烂。配合着张艺谋将红色进行到底的决绝、直观和坦白，这一部印记鲜明的张氏电影，仍是触目惊心的浓墨重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