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J91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6522(2019)04-0052-09 德里达和电影的关系十分微妙:一方面他至少主演了三部电影,包括《幽灵之舞》(Ghost Dance,1983),《别处,德里达》(D’ailleurs,Derrida,1999),《德里达:文档》(Derrida:the Documentary,2002)。当然,在这些电影中德里达的角色就是他自己,并且他越来越熟知如何在镜头面前扮演自己。而另一方面,德里达关于电影的写作又是少之又少。所留下的关于电影的观点大多是在一种对话语境中间断性地生产出来的。在交流中有着参演经验的他却很少谈及电影特殊的技术性,而把论点大多保持在电影和个体体验的关系之上。德里达面对电影的独特姿态,避开了同时代人对于电影技术的热情,甚至也避开了同代人对于电影公众性的思考方向,而选用了观看的角度建立对于电影的讨论,以解构的发生作为电影评论的修辞。 无信之信 《电影手册》一向有采访同代著名思想家的传统,所以不出例外,他们在1998年和2000年对德里达也进行了采访。在所留下的访谈记录中,德里达回忆起他童年在阿尔及尔所看的美国影片。屏幕上的光线打破了阿尔及尔的封闭世界,为观众敞开了一个偷窥世界的窗口。[1]22-39在对话的过程中,我们能感到德里达仍然保持了在美国电影中的生动形象所产生的充满稚气的快乐。他对于美国电影的欣赏,受到了《电影手册》的挑战,采访者提醒他这些好莱坞的作品多是低成本制作的B级片而已,但是德里达仍然偏爱电影中童稚的快乐,胜过那些过度的智力装饰。这当然不是说德里达只喜欢简单快乐的美国电影,恰恰相反,在接下来的访谈记录中,我们读到他谈论克劳德·朗玆曼的《浩劫》(Shoah,1985)。这部电影长达10小时之久,充满了幸存的犹太人对于所遭遇过的纳粹经验的个人回忆。电影既没有历史性叙事,也没有试图做出任何解释,而尽可能地收集回忆的记录,并且尽可能地回到事发地,由此每个人的回忆都成为了关于某个事件的证词。德里达认为《浩劫》以抵抗再现和重置的方式恢复了记忆,通过对残留痕迹的拟像召回了幽灵,从而接近了事件本身。纯粹的快乐和痛苦的记忆,是德里达观看影像时两种不同的方式。虽然从表面上看两种不同的观看方式对应于不同的影片类型,但在其中都发生着同样的视觉上的稚气,这就是由电影所制造出的特殊的信仰体系,“无信之信”(believe without believing)的独特状态。 即使这种相信并不具有实证意义,也不具有关于某物为真的确定信念,无信之信,说到底仍然是一种相信:一方面可以是对于影像的信任发生得如此自然而然,以至于观者不自觉地放弃对于影像真实与否的质疑,悬置对此追问的意识,那么这种相信就是非信念性的相信;另一方面,无信之信也可以被理解为相信和不相信的同时发生,我们相信我们所看到的是真的,即使我们同时也相信这些并不是真的。当然这两处的“真的”指向各有不同,且使其成为真的来自于不同信念的投射。或者说信念的发生有着程度上的不同:作为无觉知的信念和作为被要求的信念。无觉知性的相信,给我们的生活提供了最基础的保证。正如我们在无信之信的第一方面的含义中所讨论的,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相信,如果没有这种相信的能力,那么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将寸步难行。如果说如此自愿地投注在对象之上的相信往往让人遗忘了相信的发生的话,那么,在相信被要求的时刻,往往显示出其本质所在。在“见证的诗学和政治学”中,德里达指出所谓的作见证是向对方提出相信自己的要求。相信并不是基于理论上的证明,而是基于被信任的对象会给出关于真理的承诺和对此承诺的信守。所以,相信是要建立双方的关系:“‘什么是相信?’——当我们相信时我们在做什么(也就是说,我们一直以来和一旦进入和别人的关系):这是当人尝试思考见证的时候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2]77相信意味着进入和别人的关系之中,因为相信乃是建立关系的前提。 电影影像并不是存在本身,而只是存在所留下的残余,但也因此而构成了对于曾经发生的见证。无论是《浩劫》通过纯粹的话语,还是好莱坞式的娱乐形象,在一定程度上都为人的存在做出了电影的见证。并且电影在开始之时就已经邀请观众进入到一种关系,聆听影像所讲述的见证之词。事实上,正如德里达所提出的,影像在生活中从不具有真相的证明效力。电影所给出的见证并不是确定真相,而是要重新打开真相,重新讲述关于爱情、友谊,关于历史和社会的真相。电影的承诺就在于对于真相的见证,而接受此真相的人们必须首先进入电影的特殊语境,也就是接受电影关于真理的特殊讲述方式。德里达指出,电影是幽灵术,其讲述的方式正是通过幽灵的活动:“每一位观众,在观影中,都处于和无意识的某些操作的交流之中。”电影的观看行为与一般的观看行为不同,虽然也是凝神,但这种凝神却是失焦的,因为这个过程充满了无意识的释放,以至于在每个人眼前的屏幕上都萦绕着被激发、被召唤出来的幽灵。透过这些幽灵,某些曾经被沉淀遗漏的经验内容浮现上来,动摇着理性主体的权威。这就是电影解构作用的发生时刻。游走在观者和屏幕之间的不仅仅是非真非假的影像的幽灵,还有从主体中释放出的众多自我的幽灵,这些影像如幽灵一般“既不是活的也不是死的;既不是幻觉也不是感觉”。所以,尽管电影给出了见证,要求观者的相信,观者在接受影像的同时,也将无意识投射在影像之上。所看到的影像是增补的结果,由此在观者和影像之间并不是一种纯粹的相信,并且这种相信是经由不信所达到的。正是因为不相信影像仅仅是影像,所以影像才得以走进每个人的内在,才让人相信影像之中所包含的不一样的真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