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中国银幕上涌现不少令人耳目一新的佳作,比如:《驴得水》《健忘村》《我不是疯子》《一出好戏》《无名之辈》……随着这种风格蔚然兴起,一种类型似乎呼之欲出。有不少论者把这类电影称为荒诞喜剧,笔者也曾想从类型研究的角度谈谈这些电影,以及关于荒诞喜剧(电影)的思考。陆陆续续地,看了不少电影,读了很多书,有时做梦都念念不忘,结果发现自己以前对荒诞喜剧的“思考”,不过是一种“直觉”或者“漫谈”,无论是学理的定义,还是实践的类型,都似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虽觉历历在目,但要道明里路,落于言筌,则又无迹可寻。“我若羚羊挂角,你向什么处扪摸?” 把“荒诞喜剧”作为一个概念、范畴和类型来使用之前,有必要梳理并界定它的内涵和外延。把“荒诞”和“喜剧”放在一起,捏成“荒诞喜剧”,是极具中国(语言)特色的做法,贵在“得意忘言”,失在逻辑不密。汉语里的“荒诞”,极言虚妄,不足凭信。宋欧阳修《菱溪大石》诗:“争奇闻异各取胜,遂至荒诞无根源。”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六》:“虽语颇荒诞,似出寓言;然神道设教,使人知畏,亦警世之苦心,未可绳以妄语戒也。”①荒诞的故事,没有“根源”,当然“不足凭信”,但作为“警世寓言”,意在“使人知畏”,岂可以“妄语”绳而戒之。 “荒诞”(absurd)一词,拉丁语写作absurdus,由ab-和-surdus连缀而成,原意为“耳聋、愚蠢”,后来引申为“人与人之间不能沟通或者人与环境之间失调”,“一种非理性的、无意义的状态或者情境”,哲学上认为“人生活在非理性、无意义的世界,追求秩序,必然导致他与自己的世界冲突。”②“荒诞派”一词(absurdism)最早见于英国戏剧评论家马丁·艾思林1962年出版的《荒诞派戏剧》一书,用来概括S.贝克特、E.尤内斯库、A.阿达莫夫、J.热内和H.品特等作家作品的特征。这些戏剧家们没有合作过,既不是一个团体,也算不上统一的流派,艺术方向不同,艺术手法有别,“荒诞”的内涵各异,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立足点,即一致认为:他们所在的那个世界,丧失了方向感;生活中的理性被蒙蔽;事情发生了、过去了、被人接受/遗忘了,没有任何意义。无论是萨特笔下人的生存的无意义,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斯式悲剧,还是卡夫卡那里的异化、孤独、徒劳和负罪,总之,上帝“死”后,荒诞是世界的基本特征,荒诞的世界是现代人的基本处境。③ 欧美话语中盛行“荒诞戏剧”的论述,但是鲜见“荒诞喜剧”的说法。戏剧理论家认为,每个人都是有罪的,陷入了先辈留下的原罪,原罪、绝望和克制是一种责任感,属于悲剧表现的范畴。但是,整个20世纪,就像英国的滑稽戏《潘琪和朱迪》(Punch and Judy),“我们也无能为力”“我们也不想这样”,任何人都没有直接责任。现代人深感不幸,但是拒绝原罪。“荒诞是指丧失了目标,被割断了宗教、抽象和超自然的根基;人垮了,人的所有行为都变得没有意义,毫无用处,不协调。”原罪只能作为一种个人成就或者宗教行为存在,我们只适合喜剧。④由此可见,喜剧之于荒诞,正如悲剧之于崇高,是表现与表现对象的关系。荒诞、悖理和幽默一样,是喜剧感的根源,笑是喜剧效果的体现。 荒诞戏剧(电影)是对荒诞世界的描写。所有虚构的电影,表现我们的希冀与梦想、梦魇与恐惧,使我们的想象变得可见、可闻,但它并非事实本身,而是可能的样子或者发展趋势。虚构的电影(无论荒诞与否)制造一个“可能的世界”,而非再现“真实的世界”,所以不要求观众“信以为真”,只需“搁置怀疑”,⑤理解其中的意义和价值取向,知事,知世,进而知畏,即便最黑暗、最恐怖、最神怪、科幻的电影,也概莫能外。在一定程度上,把荒诞故事当作警世寓言,是我们面对电影时最基本的态度之一。 也许,“荒诞喜剧”还只是一种通俗“说法”,而不是严格的范畴或者成熟的类型。《一出好戏》是荒诞喜剧?估计很多人都会这么认为。当然,这种判断好像不仅凭直觉,而且似乎有依据。首先,根据出品方提供的影片基本信息,《一出好戏》还有个译名叫《诳想曲》,类型界定为“剧情、喜剧”;导演、表演阵容都有喜剧的经历,或者因创演喜剧而闻名,比如:黄渤、王宝强、王迅、于和伟……因此,说《一出好戏》是喜剧,似乎既不违片方的定位/创作者的初衷,又符合观众的经验/期待。其次,影片中荒诞的桥段和场景俯拾皆是,除了作为“始作俑者”的那块陨石,还有那张改变命运的彩票,既会奔驰又能航行的大巴,海难后倒扣在荒岛上的半截大船……《一出好戏》颇具荒诞感,也好像是确定无疑的。问题是,能不能把一部有荒诞感的喜剧片称为荒诞喜剧?荒诞喜剧是不是一个确定的类型?若以《一出好戏》为例来探讨“荒诞喜剧”的学理定义和类型实践,能否有所启示? “当一个世界可以用一般的理论方式来解释时,即使这种解释有其失误的一面,这个世界归根结底还是我们所熟悉的。但是,当一个世界突然失去了幻想和光明,人们就会把它当成一个怪物。对于人们来说,这个世界就成了一个无可挽回的流放地,因为就像人们已经丧失了对未来的天堂所抱的任何希望一样,他们又被剥夺了对已经失去的家园的任何美好的回忆,这种人和生活、演员和剧中世界的分离就产生了一种不协调的感觉。”⑥ 加缪精辟地概括了荒诞戏剧的主要特征,我们不妨详加比照,看看《一出好戏》的荒诞特征。 世界为什么突然失去了幻想和光明?对20世纪中期的荒诞派戏剧家而言,世界失去光明和幻想,是因为原子弹的威胁、死亡的阴影、“二战”的后遗症。这种情况下,如果一块瓦片从房檐上掉下来砸死了人,和子弹打死人、炸弹炸死人差不多。面对“飞来横祸”,人们只会抱怨瓦片为什么偏偏砸中了“我”而没有砸中“他”。但是,无论砸中“我”还是砸中“他”,瓦片总会砸到人,被砸中的人也只有死。人们不知道也不问瓦片会不会掉下来,什么时候掉下来,为什么掉下来,这种荒诞的社会语境,古今中外大同小异。正如我们今天的世界,恶性事件一桩接一桩,印尼狮航空难、埃航飞机坠毁、新西兰清真寺恐怖袭击……民众情绪几乎每天被刺痛,但很快就被新的刺痛所覆盖。真是荒诞戏剧的好时代!只不过,是悲?是喜?就自在人心了。黄渤的《一出好戏》,虽然有点力不从心(有人说是因为野心太大),但也生逢其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