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格”(cyborg)是有机体和机器的杂糅,意指被科技改造后的超越自然限度的人类,源自于改造人类自身以适应环境的需要(最初是为了适应严酷的太空环境)①。有关赛博格的科幻影视作品,其共同之处在于:充斥着关于“人类终将被淘汰”的持续不安的预感,人之为人的地位开始变得岌岌可危②。以往的相关研究多集中于赛博格的“身体”或“意识”问题③,对视觉问题多有忽视。套用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的话,我们似乎可以说:赛博格的视觉令人不安地蠢蠢欲动,而人类的自然视觉却迟钝得令人恐惧④。面对日益错综复杂的环境,人类的自然视觉显然已经不够用了。“赛博格之眼”回应了晚近以来日益升温的“后人类”议题⑤,或可将其称之为“后人类视觉”(posthuman vision)。“赛博格之眼”既属于用以补充、替代原始器官的义肢/义体,也意味着一种全新的资讯模式或将重塑人类的身份认同,这正是凯瑟琳·海勒(Katherine Hayles)所谓的“后人类”典型处境⑥。它还与自动化视觉(automatic vision)、机器视觉(machine vision)、增强现实(augmented reality)等当代前沿技术密切关联。这并非遥远的技术构想,而是愈益迫近的日常现实⑦。 本文以20世纪中叶以降的科幻影视作品为研究对象,聚焦有关“赛博格之眼”的科幻想象,并以此为观察点,增补后人类研究的视觉维度。这里不包括复制人或人造人的视野(如电影《银翼杀手》《终结者》等),也不包括虚拟现实或VR视野(如电影《黑客帝国》《头号玩家》等),而是强调机器视觉对自然视觉的侵入。笔者以“视界”(sight,赛博格的所见视野与目视科技)为切入点,借用并改造了尼古拉斯·米尔佐夫(Nicholas Mirzoeff)“视觉复合体”(complexes of visuality)的分析框架⑧,尝试将视觉技术分析引向更为广阔的视觉政治分析,进而揭示个体意志与视界政治的冲突与妥协。这里关切的问题在于:视界如何记录、分析、限制、过滤人们的自然视野;视界让哪些事物变得可见,又让哪些事物不可见;视界对视觉的再配置,其背后存在怎样的权力结构与权力关系。 一、机器视觉的发生 “如今是物在看着我。”在保罗·维利里奥(Paul Virilio)看来,“视觉机器”(vision machine)的兴起正应验了这句谶言⑨。视觉机器不仅持续“看见”,而且还始终“看懂”,这一过程是自动化的(无涉人力或很少借用人力),在短时间内即可完成。视觉自动化可以从两个层面予以理解:一是捕捉、记录的自动化,即成像手段如摄影、摄像;二是理解、分析的自动化,即机器视觉⑩。我们这里讨论的是广义上的“机器视觉”,既包括借助传感器(如雷达、红外遥感)获得的视觉,也包括晚近兴起的计算机视觉或称AI视觉(如人脸识别)。前者是对特定场景的视觉化“感知”,后者是从图像或图像序列中生成符号性描述(11)。 如果说“让‘不可见’可见”属于视觉现代性问题(12),那么让不可见持续可见就是一个视觉现代性与视觉自动化紧紧缠绕的问题了。20世纪以来的两次世界大战以及随后的“冷战”有力推动了视觉自动化的进程。在维利里奥看来,以自动化为核心特质的视觉机器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在某些场景下,“我们自身的视觉能力由于某种限制而显得不够”(13)。军事战场,这一至关重要而又瞬息万变的特殊场景,正是视觉机器的最初发生之地。 战争在不断加速,战争之输赢越来越取决于加快速度的能力。维利里奥在《速度与政治》(Speed and Politics,1977)一书中首次提出了作为政治概念的“速度学”(dromology)(14)。不同于哈,麦金德(Halford Mackinder)强调速度对地缘政治格局的影响(15),维利里奥着重考察了“速度”在军事史上的消长起伏。维利里奥把军事史简化为“现代运动战”取代“封建包围战”的历史:防御性城堡持续败落,而机动武器与高速武器系统则强势崛起。在封建时期,备有防御工事的城市是一个易守难攻的战争机器。人们以高墙深壕备战待敌,长于减速而弱于加速;而在现代战争中,地形对战争的限制愈来愈弱,交通运输能力的长足发展让战争变得愈发便利。例如,能够驰骋于各类地形的装甲战车,它们爬过堤围,穿越森林,行过淤泥,推倒灌木、墙体,畅行无阻(16)。由此,维利里奥坚称:地理意义上的“据点”已经失去了往昔的战略价值,如今重要的是移动速度以及移动路径的不可预测性(17)。自动化武器、精准武器的发明与应用,更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疆域的概念。导弹袭击,横跨大陆,任意往来,毫无限制。疆域不再是一个可以“围起来”的地理概念或政治概念,而凝缩成了速度意义上的“反应时间”(reaction time)(18)。地理意义上的“战场”消失了,“前线”亦无从确认,对敌情的快速反应及决策事关重大。一言以蔽之,速度意味着一切。 随着军事移动能力的不断提升,战场形势可谓错综复杂、瞬息万变,这就对“影像补给”(supply of images)提出了新的要求。摄影机不只是“再现”战争,还直接成为了战争机器中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现代战争中的影像补给品,其重要性堪比弹药、食物及药品等军需品,因为它让战争行为变得更加精准,从而令战争不再“盲目”(19)。战场时刻处于变动之中,反馈必须及时、准确、不可间断。然而,如潮水般汹涌而至的影像材料要被迅速地理解和消化,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当源源不绝的影像补给无法依靠人力及时处理时,军事科学家便尝试让机器自行理解图像。维利里奥将其称作“知觉自动化”(automated perception),即机器快速、准确地感知特定目标,并以视觉的方式呈现出来以供决策。换言之,只需“感知”到目标即可,未必真正“看见”目标,譬如利用各种传感器(雷达、热成像仪等)发现目标。“知觉自动化”体现为一种无休无止、永恒注视的能力。视觉机器成了一台“绝对速度的机器”,一种“无目光的视觉”(20)。“知觉自动化”意味着以最快的速度掌握敌方的部署情况,并将其再现出来;相应地,一旦被对方发觉,也就意味着失败的可能。由此,战争的“威慑”(deterrence)原则发生了根本性逆转:原先,各种武器的致命功能非得叫人知晓不可,因为这样才能发挥威慑的效力;如今的隐形装备只能通过“测不准”、通过隐匿其存在才能发挥功用。当代军事力量“无休止地瞄准,始终盯牢,便能取胜”(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