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箭”的比喻由来已久,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甚至曾写道:“没人可以从物理角度去想象颠倒时间顺序。时间就是不可逆的。”①虽然颠倒时间顺序在物理层面难以实现,甚至比较难以想象,但在文艺作品中,对时间顺序的颠倒却并不鲜见,譬如文学中源远流长的倒叙和电影中的闪回。用斯托洛维奇的话来说:“只有在自由时间中,人才能够自由地同艺术交往。”②虽然如此,“顺序序列(chronological sequence)与前进性时间为绝大多数小说与电影所遵循。”③传统的倒叙、闪回用法却并不构成系统性、持续性的逆向叙事。但值得注意的是,如西摩·查特曼所观察到的:“20世纪末开始出现一种新的、有系统的、持续的逆向叙事方式。”④这种逆向叙事现象不唯在小说、戏剧领域中存在,在电影中(甚至电视剧中)也显现了出来。克里斯托弗·诺兰、弗朗索瓦·欧容、简·坎皮恩、李沧东、加斯帕·诺等享誉国际电影界的电影人都曾投身于逆向叙事电影的实践中。电影中逆向叙事现象的显现,迫使我们对其进行理论回应,思考如下问题:电影如何倒着叙事?怎样的逆序叙事方式是可行的?逆向叙事电影的形态惯例与美学意味是怎样的? 电影中的逆向进程:从吸引力营造到叙事性建构 所谓逆向叙事电影,是指在整体叙事架构上保持系统性、持续性逆向进程的电影,“传统意义上的倒叙偶尔打破故事情节,而矛盾叙述(即逆向叙事,笔者注)则构成了情节流动,在整个文本中保持一种逆向模式”⑤。逆向叙事电影往往将惯常的“头—身—尾”式的顺序叙事通过某种设计倒过来变为“尾—身—头”式的逆序叙事,也可称之为反向叙事电影。这种叙事方式被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的知名电影学者查尔斯·拉米雷兹·贝尔格在2006年的文章中称为“反向情节”(The Backwards Plot)⑥。西摩·查特曼在2009年的文章中将逆向叙事分为闪回式逆向叙事(flashbacked backwards narratives)和持续式逆向叙事(sustained backwards narratives),其中持续式逆向叙事又被他分为段落式(episodic)和连续式(continuous)两种。⑦平心而论,查特曼的闪回式逆向叙事(作品如小说《伊利亚特》和电影《教父2》)仍然属于倒叙、闪回的范畴,因而并不能算是逆向叙事。玛丽-劳拉·瑞恩对逆向叙事进行了故事层面和叙述话语/情节层面的区分,在2009年的文章《叙事中的时间矛盾》中,她将小说《逆时钟世界》(Counter-Clock World,1967)与《时间之箭》(Time's Arrow,1991)这种故事层面的逆向叙事方式称为“反向时间叙事”(reversed time narratives),认为反向时间叙事的故事世界中时间是反向运行的,其情形不同于发生在叙述话语/情节层面的颠倒顺序式故事讲述(tell stories in reverse chronological order)。⑧虽然查特曼和瑞恩的讨论聚焦在小说领域,但也为逆向叙事电影提供了可参考的分类路径。马赛厄斯·布吕茨在3年后为查特曼的分类引入故事层面与情节层面的维度,将逆向叙事划分为四类:段落式逆向情节、段落式逆向故事、持续式逆向情节、持续式逆向故事。⑨ 在电影诞生之初,法国、英国、美国的一些电影人就几乎不约而同地发现了逆向影像的魅力。路易斯·卢米埃尔1896年的短片《拆墙》(Démolition d'un mur)就将一帮男人拆墙的过程进行过倒放:人物倒退着行走,扩散开的尘埃收缩回去,被砸碎在地的墙壁重新聚合立起。随后出现的法国短片《歌剧院大道》(Avenue de l' Opéra,1900)和《梦幻跳水员》(Plongeur fantastique,1905)也是通过使用倒放镜头营造奇观化、陌生化效果。查尔斯·拉米雷兹·贝尔格将反向情节电影的源头追溯到1902年的英国短片《游泳速成》(《Bathing Made Easy)和同年的美国短片《建筑速成,或20世纪的机械如何工作》(Building Made Easy;or,How Mechanics Work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⑩与《拆墙》《歌剧院大道》《梦幻跳水员》中的情形相似,这两部短片也都是默片,主要通过倒放的动作与逆时间景象(如《游泳速成》中游泳者从河里弹回岸上、已脱掉的衣服从地上回到身上)营造一种陌生化的喜剧效果和奇观效果,属于汤姆·冈宁所谓的“吸引力电影”(11),用艾丽希·伍德的话来说:“在很大程度上说,奇观是早期电影的基础。”(12)上面这几部早期短片的影像进程虽然是逆向的、倒放的,但其中并未有多少叙事的成分,所以与逆向叙事其实没有多少实质性的牵涉。 《拆墙》《游泳速成》这样的早期短片着意于制造动作倒放与逆时间景象的奇观化、陌生化效果,而后来的相关电影则更关注逆向叙事的叙事效果及美学效果。玛丽-劳拉·瑞恩认为:“当我们阅读一个故事时,即便其结尾先于开端展示,我们也会关注生活在他们自己的命运中的角色。生命生活在预期中,但其故事被回顾式地讲述,然而其故事重放其实是再一次重新生活在预期中。”(13)简·西蒙斯则指出:“改变事件的呈现次序,事件的序列不会变得具有更少预定性或更多偶然性。”(14)的确,逆向叙事并不会因为结局被先行揭露而变得乏味,也不会变得具有更少预定性。 逆向叙事电影的一大突破来自于1967年的捷克电影《快乐的结局》(Stastny konec)。这是逆向叙事电影中形态最激进的案例。该片故事特别简单:一个已婚男人发现妻子有外遇,就杀死了妻子和妻子的情人,之后他被执行了死刑。但这部电影将几乎一切可以逆序呈现的东西都逆序呈现了。在情节上,我们依次看到主人公贝德里赫被斩首—在监狱服刑—被审判—被捕—杀死妻子茱莉亚和妻子的情人—发现妻子偷情—妻子茱莉亚与情人幽会—主人公与茱莉亚结婚—主人公与茱莉亚相爱—主人公救了茱莉亚的命—主人公与两个女人的三角恋—主人公孩童时的样子。在影像上也完全是逆序的:倒退着走的人、血倒流回去、食物从嘴里吐出去、被砍掉的头跑回脖子上。人物对话进程大多也是逆序的,譬如观众会先听到、看到主人公说:“我的名字叫贝德里赫·弗雷德列赫,屠夫,1889年11月1日生于楚姆伯克。”然后才听到、看到法官问主人公:“你的名字和职业是什么?你出生于?”该片中甚至还出现了三次完全倒放的人物说话,当死刑执行官和法官宣读判决时,声音是倒放的,所以我们根本不能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也就是说,除了人物说的话,该片中的一切几乎都是倒着来的,因为如果将人物说的话也倒放,观众就听不出来他们说了什么了。但是,该片并不是简单地将正序拍摄的影片倒放出来,而是进行了精心的结构和细节设计。这部电影奇特的地方还在于,影片中顺序的故事是一个从喜剧到悲剧的杀妻故事,但主人公用画外音叙述出来的故事是一个从悲剧到喜剧的幸福结局故事。《快乐的结局》中的逆向叙事形态实在过于激进,所以追随者颇少,几乎只延续于一些实验性的短片之中,如印度短片《倒带》(Rewind,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