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冯小宁 访问/殷鲁茜 本刊特约记者 时间/1997年4月23日 地点/冯宅 据说冯小宁有时跟演员相处得相当不错。比如有人跟《红河谷》里的“琼斯”聊起他时,用了一个词。这个本名叫波尔的美籍年轻人马上说不可以,因为它是用来形容孩子的。于是人说,难道有时他不像个大孩子吗?波尔表示同意。 一个人究竟用多大力气保持住本色。 年初首映《红河谷》,从其命谈些观感,言苛甚,不觉彼此间像有了些敌意;近一年前接过他递过来的剧本,再次见到他,是老样子,仍喜欢较真儿,对截断他思维的话头儿毫不掩饰其不满。知他有些脾气,越发是胶柱鼓瑟。无意设难于他,末了得他嘟噜一句“跟受审似的”。 拍《红河谷》那时到现在,他嗓子始终于嘶哑之中。纷至沓来的采访,想来大概该体会了什么叫身不由己。谈话甚至没画上句号,就忙不迭夺路而出。走而走着,倒是觉出些歉意来。 现在回想,难得这人几分率真。 亦拍亦写,全部作品无一例外都是自己写本子 殷 你是否可以谈谈自己写自己拍的一些经验,或许还能涉及到有关作者论、作家电影的问题。 冯 说到这事儿,有些人有不同看法,我觉得很正常。如果一个人做事情总是被所有人称赞,这就成了一种怪诞的现象,总是各有各的看法。写剧本呢,实际上是逼出来的。我们本来就是个美工,再往前是当工人。之所以想做导演,是因为自己有些想法,通过美工没法表现出来;当导演呢,又没人给我提供资金和剧本,只好自己去创造。首先能够创造的是剧本,以后才有可能根据剧本的质量找到投资,把它实践出来,说到头就这么简单。理论家各种各样的研究分析,大家怎么分析作家电影,我们怎么敢称作家?我连小说都没写过,更不可能经过文学的专门训练,也没有学过电影的剧本写作。我认为这里面很值得说的是实践出真知。我强调实践,实践是检验你这件事做得对与不对的根本。我通过实践中摸索去写剧本,经过拍摄,然后得到社会的支持和肯定,尤其是广大观众的反馈,这样就构成了我对剧本的正确认识,知道了它的长处短处,然后在下部作品中进一步发挥,进入良性循环,这就是写剧本和我当导演之间的关系。 殷 那么你一定比较过这其中的长短,以及写剧本的个中滋味。 冯 我深感写剧本的艰苦,坚信剧本要靠大量生活积累。在生活中看到的、书上了解到的、经历过的事情,在脑子中有一种启示。然后艰苦地一遍一遍去写,反复调整,痛苦地熬夜,放弃自己的许多事情,才能把它完成。我不相信有谁坐在咖啡屋里,一杯咖啡一晚上跟谁侃侃,就能出个优秀剧本。我认为中国现在好的电影剧本太少这种现象,原因之一就是有些人怕艰苦,总想投机取巧。总在其他更容易出成就出效果、赚钱更多的东西上用心计。而不是在生活中挖掘、体验,踏踏实实地写剧本,为什么?因为它没有太多的利,见效也慢,所以很多人放弃了这种又吃力又不讨好的创作。另外剧本劣质的多。投入精力少回报必然少,和任何艺术创作的规律一样。这是电影剧本问题的一个重要原因。我认为能发挥自己能力的导演有很多,但和中国电影需要比较,还是太少。12亿观众,应该至少有上千名优秀的导演和剧作家,但不好用数字分析,我估计不过上百而已,十分之九的欠缺。自己写剧本固然已成路子,有长处但也有短处,长处是减少我和编剧的磨合过程,同时在编剧的时候就可把很多导演的想法、摄影的想法,甚至再具体到录音、音乐的想法,全部融汇设计到剧本之中,使它更贴近实际拍摄的可能性。当我拍完几部作品,这几个特点是显而易见的:周期短、成本低、摄制班子精练、拍摄题材难度大,这是不可否认的,这是编导合一的优点;我分析它的短处,就是导演再创造、再一次拔高的过程就没有了。作导演时,我始终把更多的精力投到与各部门的配合、监督,包括对演员的指导上,这样对剧本中存在的问题常常无暇顾及。 有些人总习惯于一刀切。邓小平说改革的路子是摸着石头过河,这是实事求是的方法论。在我们的电影实践中也应该用这种方法 冯 自己编剧好象分散了导演精力,但编剧是在开拍之前的事;有些片子我掌机拍摄,对这点有人也有异议。我觉得这是实践的结果。导演兼任几职在以前几乎没有,所以没有总结出过一个相应的理论。我从编剧就已经构思一个画面,构思一个镜头的运动方式。我的每个剧本都从小纸片写起来,每个镜头画面、每个镜头的运动方式先在我脑海中出现,然后把它们变成文字。我掌机等于把它再还原成画面,有什么不可理解的?以我自己去掌机进行拍摄是最捷径、最科学的方法,是根据我的创作特点确定的。有人认为这会失去对演员的把握和导演,我九部作品都把握了演员的表演,对演员的每个细节,包括眼皮在不适当的时候动一下,在摄影机中都能察觉。事实证明,通过摄影机或摄象机去掌握演员表演同样可行。中外有很多导演都曾经或者这样做着。我认为这是适合我的方式,有些人对这个东西大加鞭笞,怕别人都这么干会怎么样。这是一个非常不好的思维习惯即一刀切,应采取的方法是不管白猫黑猫,抓着耗子就是好猫。有人就愿用导演话筒指导现场,我愿用摄影机指导现场,你管他用什么方法呢。 殷 自己走自己的路好了。你身为导演,又亲身做过摄影、美工,如果从作者论这条线,比如通常说“摄影师是影片画面、造型的作者”…… 冯 有的影片我担任美术设计是根据实践得来的。这并不是我要抢别人饭碗。改革开放就是要砸掉大锅饭,鼓励和发挥个人的能力、长处和潜能,多干两项就以为你是在抢别人的饭碗,这是一种落后的、影响着中华民族前进的旧观念。有好多拍摄上的特技、美术设计没有人能来完成。当时摄制组几十个主创人员开会研究,到全国去找美工,就这么点钱能不能拿得下来?没有一个人能。在这种走投无路的时候我才挺身而出,说我自己来干。以拍摄《北洋水师》为例,没有美工能做军舰。有些大厂有特技车间,但那儿的人牛气之极,要价非常高!我说如果他们把工作当第一位就花不了那么多钱,不信我就去实践。这样我当了美工。我拿木头板开做,我摄制组的每一个人都要学着做!就这么简单。《大空战》又来了一遍。这些高难度题材总得有人拍。有人说是因为冯小宁没钱。我说要争的就是这口气!有些文人至今还停留在封建的思想观念里,不是互相支撑、互相配合、互相竞争,而是互相诋毁、互相拆台,电影上不去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兼任制片主任也是如此,从我电影处女作《大气层消失》就跟儿影厂领导讲述了兼任制片主任的可行性和优势。儿影厂当时在全中国第一个同意了这种制作方式。事实证明我们是正确的。我们以极低的成本、在极有难度的情况下拍出了作品,从此我就在这条路上去做这种实践。以后中国逐渐出现了很多导演兼制片主任,它的优势是便于集中管理、集中调配人力,可以把有限的人力、才力、时间用在艺术的刀口上。避免内耗(内耗是中国人非常容易出现的问题),避免互相倾轧,山头林立。事实证明这是一种优秀的工作方法。但我们没有强求所有人都接受它。在拍摄现场完成之后,本来就该剪接了,我上剪接台直接按电钮剪接镜头,可以把我的思想直接流露在我的手上和我的画面中。有人说你忙得过来吗?我说我忙完了导演,本来就该剪接了,怎么叫忙得过来忙不过来。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我仍要照这条路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