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格里尔逊使用“纪录片”这个术语来专门描述不同于新闻片、旅行片、教育片等某种特定纪实电影形式。然而,除了某种观察的属性,真正让纪录片与其他片种不同的是,它有必要“在组织阶段显示出异乎寻常的力量与野心”。①这种“力量与野心”在格里尔逊的第二个术语——“处理”(Treatment)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② “处理”可被视为“戏剧化”(Dramatisation)的同义词。正如保罗·罗沙(Paul Rotha)所言,“对事实创造性的戏剧化”(The creative dramatisation of actuality)是纪录片创作的首要方法之一。③“处理”与“戏剧化”(有时也被称为“阐释”)这样的词汇表明了纪录片导演通过使用现实素材来创造一种戏剧性叙事的企图与意愿。格里尔逊明白,“我们所观察到的真实世界”可以被拍摄和剪辑得充满戏剧性。戏剧化结构的现实正是他在弗拉哈迪作品中所看到的,也正是这一点使得弗拉哈迪的电影与此前的纪实电影迥然不同。 我认为人们对弗拉哈迪的评价有些过高了,但有趣的是,他的支持者如理查德·巴萨姆④似乎从来没有明确指出弗拉哈迪对电影发展做出的一个实实在在、无可争议的贡献。仿佛灵光乍现一般,弗拉哈迪在重拍因纽特人的时候(第一次拍摄的胶片毁于火灾),认识到有必要通过戏剧化的方式记录自己所观察到的现实生活。这与柯蒂斯(Edward Curtis)在1914年拍摄的剧情片《蛮夷之地》(In the Land of the HeadHunters)中无中生有地强加一个剧情的做法截然不同。弗拉哈迪并没有把《北方的纳努克》(Nanook of the North,1922)拍成虚构的西方式情节剧,相反,他拍摄了一个因纽特家庭的日常生活,他并没有在影片中额外增加情节剧式的剧情,这一点至关重要。《北方的纳努克》的前两卷胶片是由一组“明信片”式的单镜头、多镜头段落以及两个更长的段落组成。“明信片”式镜头指的是纳努克和他的妻子纳拉的面部特写以及呈现这“神秘的贫瘠的土地(如字幕所示)”的镜头,其他场景还有诸如生火、主人公走向河流、皮草商给纳努克的孩子们喂食物,以及纳努克好奇地摆弄留声机等。这些多镜头段落包括从3个到11个的组合镜头。比如,弗拉哈迪用3个镜头讲述了纳努克的皮艇靠岸;3个镜头描绘了纳努克如何将动物皮覆盖皮艇;一组镜头交代了皮草贸易点的毛皮;11个镜头展示了一个拥有四支桨的、巨大的爱斯基摩皮艇下海,并穿过水域抵达贸易点。
《蛮夷之地》海报 片中有两个段落完整地展示了事件的全过程。第一个段落是纳努克在浮冰中钓鱼,该段落时长5分20秒,包括33个镜头和6个转场字幕。第二个段落讲述了纳努克和他的同伴们捕杀海象,该段落时长5分钟,共有40个镜头和7个转场字幕。⑤ 弗拉哈迪运用单镜头和多镜头段落概括整部影片的外部环境,他运用这些元镜头段落(Proto-sequences)组接方式来开启电影的叙事。以纳努克乘坐皮艇到达交易点的这个片段为例:这段交代了皮草商的工作地点,在这里接下来连续发生了很多事情。比如,纳努克和商人进行交易,给纳努克的孩子喂食,纳努克滑稽地摆弄留声机等。然而这组镜头并没有一定的时间连续性,事件间也没有一定的因果关系。换句话说,这里的时间逻辑主要来自电影放映中的必要次序,而不是因果关系。⑥这一系列的“明信片”式镜头与多镜头段落可用热拉尔·热奈特⑦的术语“反复叙事”(Iterative)来描述,也就是说,这些镜头再现了某一类事件或活动的典型形态。 在现实主义的文本中,“反复叙事”作为关键元素让受众感知到文本对现实的再现。比如,在影片中我们看到纳努克某次生火的镜头,这其实代表了他生火的日常活动。当然,电影是“每一瞬间特质的具体表达”⑧的这一想法,使得“反复”叙事难以呈现。但是,这些镜头太过简短,以至于不能被视作是唯一的、特定的。此外,归纳性的字幕有时也强化了这些镜头的反复效果。比如“纳努克用苔藓生火”的那段字幕。 另一方面,两个较长的段落所建立的直白的叙事,明确表现出罗兰·巴特所谓的阐释性(Hermeneutic)。巴特把叙事中的阐释性符码(Hermeneutic Code)定义为“能设定一个问题或延迟其答案的一连串偶然事件”。⑨这两个段落讲述了纳努克海上捕猎,我们看到他抵达目标海域并准备猎捕的镜头。接下来的镜头便是他捕猎成功,开始返航。每一次的答案都是:“是的!他捕猎成功。” 然而,这些段落并没有完全被导演以某种方式整合进与其相邻的、或先于它们的那种“反复”叙事素材。总体上说,影片的前两卷胶片基本上是由因纽特人生活的一些随机段落组成,以此介绍纳努克及其家人的生活环境,它们的具体化程度有所不同。然而,在第23分钟出现字幕“冬天……”以后,情况却发生了变化。比尔·尼科尔斯曾说,“纪录片运行于原生生活与被叙事化的生活的重叠之处。”⑩在此,我们才在《北方的纳努克》中初次见证了“被叙事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