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罗兰·巴特与电影,晚近最让人记忆犹新的事情,莫过于2016年5月31日在巴黎的一场拍卖会上,巴特的几封书信竟卖出三万欧元的高价,其中有一封信记录了巴特看了戈达尔《精疲力竭》(1960年)后的感慨,而这句“总体上,我对电影有一种不满”几乎登上了所有新闻报道的头条。巴特这种对电影的公开“抵触”广为人知。但实际上巴特对电影的态度却是复杂的。比如他每个星期都要去电影院两三次,他与许多青年影评人为友,他显然爱写、也爱思考电影,他对电影的评论成为当今电影批评的基石,并且有越来越多的学者清楚地认识到安德烈·巴赞(André Bazin)的思想对巴特整个写作生涯所产生的重要影响。而巴特对电影的思考似乎只有当影像变为截图,或被用作隐喻的时候才能实现。雅克·朗西埃说:“巴特讲电影时,从没有在真正讲电影。”(Watts,“Interview”104)巴特也同样调侃自己的这种对电影既矛盾又纠结的爱,说:“我喜欢摄影,不喜欢电影,可我又无法把摄影从电影里分离出来。”(Camera Lucida 3) 其实,巴特的电影批评是颇具系统性的,但巴特又反对建立系统,因为对他而言,所有可以称之为系统的东西都会拘束思想。巴特和电影之间这种既纠结又矛盾的关系十分值得研究。菲利普·沃兹(Philip Watts,1962年—2013年)在《罗兰·巴特的电影》(Roland Barthes’Cinema,2016年)一书中,对巴特“抵触”电影的宣言做了更细致而深入的剖析:“抵触”像是一种“吸引力与排斥感之间的妥协,它成为一种集批判与迷恋为一体的情感”(Watts 1)。他认为,巴特一方面质疑电影作为“幻象制造机”的属性,另一方面又不由自主地被影像的特有魅惑力所吸引。 围绕着沃兹指出的巴特与电影之间的这种张力,本文聚焦魅惑力这一话题,试图打开巴特“抵触”面具下隐藏的更多内容。通过分析巴特的《嘉宝的脸》与《走出电影院》两篇短文,并综合考虑这两篇批评中的“面具”和“中性”两种思想在巴特后期批评思想中的嬗变,及其与60年代后“返魅”思潮的脉络关系,本文剖析了隐藏在巴特对电影“抵制”态度背后的一种让其欲罢不能的魅惑力,并试图揭示这位伟大的哲学家、文学家、评论家对电影口是心非的假面背后所隐藏的对艺术之魅力的哲思。 一、“面具”下的中性魅惑力 电影的魅惑力对巴特而言,是一种带有魔力(mana)①的魅惑,它使“我们完全迷失于人类的影像之中,一如吃了媚药”(Barthes,Mythologies 61)。这种“魅惑力”可以通过具象的东西显现,让那些为我们所熟悉之物变得“既不可触及,又不乏舍弃”,它具有“与典雅情爱相同的支配一切的特征”和“散逸着历劫不复之地(地狱)的神秘感”(61)。在《嘉宝的脸》中,电影的魅惑力具象地表现为人的肉身的一部分:一副女人的脸庞,更精确地说是作为“面具”的脸。巴特认为《瑞典女王》这部电影的魅惑力在于,嘉宝的脸上体现的一种临界于此岸与彼岸之间的“中性”魅惑力。这种魅惑力具体表现为电影内外两个层面的结合:电影里的性别“中性”和电影外的“型相”(理念)的“面具性”。 巴特认为,在影片里克里斯蒂娜女王是去性别的(Mythologies 61),是一种介于默认的两性结构之间的“中性”(the neutral),即性属既非阳性也非阴性。这正是巴特对中性作结构性定义的第一个领域(The Neutral 7)。结合历史上富有传奇色彩和备受争议的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的生平,能帮助我们更深入地理解巴特所说的“中性”。克里斯蒂娜女王于1632年至1654年间在位,被认为是同性恋,被父亲当男孩养大,她饱读诗书并热爱哲学。然而,1933年鲁本·马莫利安(Rouben Mamoulian,1898年—1987年)的影片对女王的生平改动颇大,②仅在影片的前半部分一带而过她与恋人爱芭(Ebba)的恋情。巴特显然没有因此而忽略影片中潜藏的“中性”意涵,他针对这个细节提出了“面具”的概念,并指出在嘉宝脸上表现出的“中性”的特点: 这确实是一张令人赞赏的女人的脸,脸部化妆犹如积雪覆盖于面具之上……而真正面具(比如古代面具)的诱惑,隐含的秘密主题(例如意大利的半分面具)要比人脸原型的主题来得少。嘉宝呈现于人的,属柏拉图所称的创造物的型相之类,就是这点解释了为什么她的脸几乎没有性别特征,却也并不令人疑惑。影片本身确实导致了这种不加区分,其中克里斯蒂娜女王轮番呈现为女人和年轻骑士,然而嘉宝不是以穿异性服装乔装改扮做到这一点的,她永远是她自己,毫不掩饰。(Mythologies 61) 巴特认为构成这部电影魅惑力的是嘉宝脸的“面具性”。这也是贯穿巴特写作始终的一个令他最为在意的特性。“面具”在这里代表遮蔽、不透明和距离感。巴特说嘉宝的脸,因为脂粉重、被墨镜藏着、给帽檐遮了、看不穿,而具有一种塑像的既视感,于是神秘。不仅如此,其演员本身的中性气质也很大程度地构成了这种隐藏于“面具”之下的魅惑力。这里,巴特的讨论已经超出电影本身而指向现实里的嘉宝。众所周知,嘉宝在上世纪30年代的好莱坞是神秘的。生活中的她与媒体和采访保持距离,躲避着闪光灯,在事业巅峰时突然隐退并终身未婚,这些特质让嘉宝成为一个总是试图逃逸大众视线的明星。仿佛是一把藏在剑鞘里的宝剑,其魅惑力在于她有一种让人憧憬又不可触及之感,同时又因其闪躲而显得不那么刺眼。 巴特讲,以前的明星都是柏拉图理念式的,属于一种本体式的塑形之美(essential beauty),而好莱坞明星体制解体后出现的明星(如赫本的脸)拥有的是具体的、实存的、人形之美(existential beauty)(Mythologies 62)。嘉宝恰处于两者之间,为中性。巴特后来把避开聚合关系和冲突的形态多样的领域或物称为“中性”,而聚合关系则是指,两个潜在的项次之间的对立,为了产生意义必须牺牲二者之一。由此,“中性”便通过一个第三项(the third term)消除了聚合关系中僵硬的二分法(The Neutral 7)。这里的“中性”具体地体现为一种从古典到现代的过渡。此过渡表现为,故事中的主人翁从古典式尽善的“全能式英雄”,到现代式有缺陷的“问题式英雄”的蜕变。“问题式英雄”在电影中的代表有玛丽莲·梦露和詹姆斯·迪恩。埃德加·莫兰(Edgar Morin,1921年— )指出,恰是梦露和迪恩开启了后经典好莱坞③的神经质明星(neurotic hero)的时代(Morin 99-109)。这代表着一种现代主义式的自“彼岸”向“此岸”倾斜的审美过渡。“此岸”即实存,有不完美的印记。巴特指出,嘉宝的“面具”所代表的刚好是这两种之间的过渡,即一种最具魅惑力的、在理念(idea)与实存(event)之间的中性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