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程式”是笔者在2017年提出的一个概念,①这个概念试图对中国电影美学的特征进行归纳,认为中国电影美学的主要特点如同中国戏曲,在于其自身形式表现的程式化。当然,影像的程式不会如同戏曲的程式那样具有鲜明的假定色彩,因为电影毕竟是一种外来的艺术,必须首先服从影像胶片纪实的特点,然后才能够谈得上程式。因而,影像的程式既不可能如同戏曲那样来自人物的表演,也不可能来自“一桌二椅”式故事环境的建构,它只能来自于电影语言,也就是影像叙事的表述方法。通过含有假定意味的“视觉引导”,观众被从观影的“沉迷”中唤醒,进而注意到其中的评价观念、象征意味或唤起某些与之相关的联想,如果一部影片有计划地使观众反复进入这样一种带有“间离”意味的观影状态,或者说审美,便可以称之为“程式”。程式之谓,乃某一形式的周而复始。本文试图以我国1947年的经典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为例,来验证程式化的影像表现在这部影片中的存在。 一、为什么要从“视点”入手 首先,我们必须清晰地知道,电影艺术与其他艺术最为根本的区别何在。如果说是叙事性,则小说在先;如果说是图像性,则绘画在先;如果说是逼真性和活动性,则戏剧在先,因此这些都不是电影艺术最为根本的特点。电影胶片的特点在于其惟妙惟肖的复制性,这一复制几乎不假手于人类,依靠光学和化学的原理自动生成,因此本雅明会说它毁掉了艺术的“原真性”。②为什么这么说?究其根本,是康德在二百多年前为艺术定义了它的“距离感”,我们不能把任何艺术作品当成自然实在之物,面对一件艺术品,“人们必须意识到它是艺术而不是自然”,③从而在实在世界与艺术作品之间形成了感受的距离。而电影,则摧毁了这一距离。距离感丧失的后果是什么?是人们再也无从分辨客观世界和影像世界,面对影像世界,人们像面对客观世界一样,“不由自主”地投入情感。莫兰因此会说:“主观欲望越强,它所附着的影像越会自我投射、自我异化、自我客观化、自我幻觉化和自我偶像化(表达这一过程的词汇不胜枚举)。与此同时,尽管或由于该影像表面上具有客观性,它所凝聚的主观欲望越来越丰富,直至具备了超现实性。”④这也就是人们一般所谓的电影的“沉迷”。观影就是将自身重新置于一个新的世界,黑暗的影院象征着现实世界的“关闭”,闪亮的银幕则象征着新世界的“开启”。在电影的世界中,人们遗忘现实,沉溺而不可自拔,并乐此不疲,这就是电影不同于其他艺术的根本所在。 第一个研究电影沉迷心理机制的可能是法国人克里斯蒂安·麦茨(Christian Metz),他认为电影的视点是引导观众进入沉迷的关键。他说:“在所有这些段落中,创建能指的认同,被传递两次,沿着不再漂移的轨迹被双倍重叠为一条导向影片核心的通道,他循着目光的指向,因此受影片本身的制约:观者的视线(=基本认同),在按照不同的交叉线(=框内人物的视线=二次重叠)投向银幕整个表面之前,首先应当‘通过’(如常说的一段旅程或一个关口)画外人物的视线(=一次重叠),他也成了一个观者,犹如现场观众的第一个替身,但是,它并不等同于观众,还没有被同后者混淆起来,因为,他即使不在画内,至少也是在故事之中。这个被视为观看者(像一名观众)的不可见的人物与观众的目光存在某种冲突,并扮演一个被迫的中间人角色。通过把自身作为交叉点提供给观众,折射了连续认同线索的行程,只有在这个意义上,他本身才是被注视的:当我们通过他观看时,我们看到我们自己并没有看他。”⑤麦茨的语言尽管晦涩,但所表述的道理并不复杂,是说观众在观影时有可能替代片中人物的视线,成为“越俎代庖”的一员。既然观众有可能超越自身去替代影片的人物,那么他的“沉迷”也就不可避免,于是观众伴随着影片的角色,为他(她)的痛苦而痛苦,欢乐而欢乐,现实中的那个“我”仿佛已经烟消云散。麦茨称之为有别于人类现实世界认同的“次级认同”。⑥ 由此我们得到的结论是,电影的沉迷与视点密切相关,是视点的引导使得观众“堕入”影像的世界,这是西方电影美学的一般规律。当西方电影进入中国,中国早期电影的电影人便试图对抗这种西方式的电影美学,建立中国自己的电影美学,其着力的要点便在于唤醒沉迷,努力使沉迷成为影像指涉外部世界的浅表,其根本目的是要丰富浅表之下的内涵,使之不同于西方。当然,西方也不是铁板一块,费穆便曾说过:“中国几个最好的导演几乎没有一个不正视现实。从未产生一个像美国导演那样肯为观众客观服务的(即无条件地为了观众的舒服而服务)。在风格上,我们是颇为接近欧洲大陆的。手法是主观的。但又不尽然。”⑦这段话的意思是说,我们中国电影使用的方法不是沉迷的,它既是主观的,又不是完全的主观。这几句话看似饶舌,但却是至理名言。有必要说明的是,由于本文关注的仅为视点问题,因此“西方电影”之谓,主要是指美国电影,欧洲电影与美国电影的区别以及对中国电影的影响等,留待日后另文处理。 二、电影的视点及其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