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拉康在“face to face”(脸对脸)的视频聊天界面中,看到“自我”与“他者”的影像同时并置于电脑屏幕前,他或许会感叹这才是现代人最完美的“镜像体验”。如果弗洛伊德面对精神病患的电脑,他会发现电脑更像是一个人的心灵图景,而网络世界则是自我、本我与超我同台上演的剧场。倘若巴赞登陆互联网,他会意识到电脑桌面不是现实世界的“窗口”,而是与物质现实世界日渐模糊的虚拟时空的边界。在数字网络时代,电脑桌面成为了我们的“镜”“梦”与“现实”。基于此种新媒介形态,一种脱胎于伪纪录片(mockumentary),以主观视角叙事,整个故事完全在电脑桌面展开的“电脑屏幕电影”(computer screen film),也称为“桌面电影”(desktop film)①应运而生。 2018年,《解除好友:暗网》(Unfriended:Dark Web)、《网诱惊魂》(Profile)、《网络谜踪》(Searching)——三部桌面电影横扫各大影展,并获得了观众好评②,成为新媒体时代电影语言革新的创作热点现象。其实,桌面电影的媒介形态并不算创新,早在十年前便已经有一些短片和动画片采用了桌面电影的形式,虽然叙事上还不够缜密,但对于新媒介视听语言的探索已为日后的桌面电影奠定了基础。 桌面电影的鼻祖是伪纪录片,准确地说是由“残存影像电影”(found footage film)③发展而来。从《梅根失踪》(Megan Is Missing,2011)、《巢穴》(The Den,2014)到《弹窗惊魂》(Open Windows,2014),虽然影片汇集了不同的视频资源来讲述故事,但互联网交流的视频逐渐成为影片的核心组成部分,以主人公主观镜头展现的电脑桌面也渐次成为了故事展开的主要空间。直至2018年的三部桌面电影,整个故事从头至尾都没有离开电脑屏幕,基本构成了提莫·贝克曼贝托夫(Timur Bekmambetov)所言的真正的“桌面电影”④。 纵观桌面电影发展历程,不难发现一个颇为有意思的现象,那就是此类电影大多为悬疑、恐怖、惊悚类型片。其实桌面电影作为一种新的媒介语言叙事形态,本可与任何类型片结合,然而为何惊悚悬疑类影片成为其主导类型呢? 桌面电影保留了伪纪录片的恐怖基因,这固然是原因之一,但“网络空间”与生俱来的戏剧张力更是不容忽视的因素。在互联网上,网络用户的主要行为即搜索、破译、寻找、连接与欺骗。这几个动词正是惊悚悬念片的基本戏剧动作。而互联网空间作为现代人暴露表演与藏匿隐身之处,这个“露”与“藏”、“看”与“被看”的空间,可谓是营造悬念的绝佳场所。当然,与惊悚片“处理的基本问题是现代人的焦虑与恐惧,矛盾冲突来源于现代人的人格分裂与心理压力”⑤一样,桌面电影之所以擅长讲述恐怖、惊悚、悬念故事,是因为它在最深层次上反映了互联网时代,人们的隐忧、焦虑与恐惧。桌面电影中那始终萦绕在网络世界深处的原始威胁症状与恐惧阴影,不是复仇的幽灵,也不是暗网黑客,而是所有生活在虚拟世界的数字居民内心深处的三重恐惧——被控制的自我,不可信任的他者,不再真实的世界。 主体之死:被篡改与被控制的主体 “媒介即人的延伸”⑥——互联网作为“第三类存在者”,是一种有机化的无机物⑦,它与人脑有着相似性,而网络空间作为独特的第三空间⑧,又与人的精神空间有着相似性。桌面电影正是通过这种人机相似性,以桌面空间信息、电脑运作模式来进行主要人物的刻画。 许多桌面电影的开场画面即开机登录画面,登录用户名及密码已经暗示了这个人物的身份与性格,开机桌面的壁纸,乃至桌面图标排放的格局,播放的歌单,打开的应用程序都陆续透露出人物的个人信息。《网络谜踪》开场便通过三个账户来回切换介绍了家庭成员的背景故事。其中“逝者”的人生经由日志、邮件、视频录像再度得以重现,这使电脑成为了超越于肉身的存在。此外,在电脑的隐秘文件夹、浏览网页历史、聊天记录、在线直播画面中,还能看到人物掩藏的秘密,压抑的本我……从这个层面上来看,桌面电影可谓是德勒兹“大脑即银幕”(the brain is the screen)⑨的媒介实践,电脑桌面展现了人物心智中混沌的潜在领域、大脑的内在世界,是“幻觉的现实”(reality of illusions)⑩。因此,观众观看桌面电影的过程,实际上是一场“脑内”探险历程。通过电脑桌面上杂乱无章的信息,在人物多个“网络自我”(11)中,观众逐渐破译出主人公暗藏的秘密。脑内探案的过程或是积极的:如《网络谜踪》里的父亲通过破译女儿的网络世界,复原了女儿内心的真相,由此完成了对女儿的救赎,弥合了两者的隔阂和伤痕。但大多数情况下,观者感受到的是《解除好友》系列中主人公身份混杂的焦虑,隐私曝露的恐惧,直至黑客入侵电脑后,主体被控制,继而被摧毁的绝望。 主观视点的使用更是加剧了“脑内探险”的沉浸感。希区柯克认为惊悚的关键在于“把观众直接拉进那情境之中,而不是让他们从外部从一定的距离来观望”(12)。桌面电影不仅以不间断的主观视点加强观众的代入感,同样也利用了希区柯克在惊悚片中“主客观镜头无预兆性切换,无交代性视点”(13)的策略来营造悬念与恐怖氛围。表面上看去始终占据主观视角的桌面电影其实享有不同类型的叙述视点。比如在《巢穴》中男友被绑架的戏通过聊天视频实时呈现,但主人公当时背对电脑,她并没有看到电脑桌面上发生的事件,而此时的观众却分享了如同“上帝视角”的电脑视点,比主人公掌握了更多的叙事信息,因而为其命运担忧。当电脑被黑客入侵之后,观众又借由黑客的视点感知到主人公所面临的威胁。这个由主角、电脑、黑客构成的三重视点,使观者切身经历了主体从分裂、被篡改、被控制直至被摧毁的噩梦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