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主流观点中,新中国电影的公式化倾向,似乎源于自上而下的行政干预。但这种看法过于简单化,无法阐释历史的复杂性和丰富性。一个值得注意的事实是,50年代以来,中国曾经长时间和大规模地自上而下地批评和纠正过公式化问题。新中国第一部故事片《桥》公映后,人们曾对《桥》提出各种质疑:“工人是这种病秧子么?”“工人的生活就只有劳动?”①这些质疑已包含了对公式化的忧虑。1954年,三部工业题材电影再度因为公式化问题被点名批评②,并成为众所周知的反面案例。如果参考这些事实,问题将变得很不一样——公式化倾向为何没有在这种干预下被纠正,反而愈演愈烈?可见,外在的权力干预似乎很难解释这一问题,事实可能恰恰相反,公式化更像是新中国意识形态内在困境的体现。本文试图完成的,正是以生产话语为切入点,探讨新中国意识形态内部所蕴含的危机。 一、辩证法、矛盾与生产:新中国电影的理论思考 一个明确的事实是,新中国电影与三四十年代上海左翼电影并不源自同一脉络。新中国电影对生产的呈现,受到1939年以降延安大生产运动的影响。值得注意的是,延安大生产运动的指导思想与经典马克思主义或列宁主义有所不同,这场运动展开之际,陈伯达正开始古代先贤的研究,毛泽东则刚刚发表了《矛盾论》《实践论》,并做了中共六届六中全会报告《论新阶段》。在某种意义上,这不仅是战争层面的“新阶段”,也是毛泽东提出自身思想的“新阶段”。在《论新阶段》中,毛泽东区分了具体的马克思主义和抽象的马克思主义: 马克思主义必须通过民族形式才能实现。没有抽象的马克思主义,只有具体的马克思主义。所谓具体的马克思主义,就是通过民族形式的马克思主义,就是把马克思主义应用到中国具体环境的具体斗争中去,而不是抽象地应用它。……空洞抽象的调头必须少唱,教条主义必须休息……③ 把马克思主义应用到中国具体环境的具体斗争中去,这是毛泽东对自身思想的全新总结。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呢?在同一时期,毛泽东高度关注辩证唯物主义的相关问题,他认真阅读了艾思奇1935年到1937年在《读书生活》杂志上对辩证唯物主义的阐发,详细摘录了其中对辩证法和形式逻辑的分析。 艾思奇谈到:“如果是忠于辩证法的,至少应从里面看出发展的动力,看出具体的矛盾……形式逻辑只看见一面,只能成为公式主义。例如封建社会需要资本主义革命,这是公式。因为中国经济是封建经济,就说中国需要资本主义革命,建立资本主义社会。这样的演绎,在形式逻辑是很通的,也只能如此说,然而中国的具体条件被抹杀了……形式逻辑不能解决的问题,只有请出辩证法一途……”④ 艾思奇的观点很明确,中国的问题不是形式逻辑可以解决的,中国有自身的具体条件,它不能走资本主义道路,却又不得不面对资本主义世界,解决这种困境,只有依靠辩证法。在艾思奇的启发之下,毛泽东在《矛盾论》开篇即明确提出唯物辩证法,提出唯物辩证法的最根本法则是事物的矛盾法则,即对立统一的法则,并引用了列宁对“对立统一”的限定:“对立统一……就是承认(发现)自然界(精神和社会两者也在内)的一切现象和过程都含有互相矛盾、相互排斥、互相对立的趋向。”⑤ 按照这一限定,“对立统一”的最大特征在于,它“承认”了矛盾的存在,并尝试在这种“承认”的基础上认识和解决问题。发展并不意味着否认矛盾,而恰恰需要正视矛盾。应当说,这一思路为毛泽东提供了广阔的理论空间与实践可能,并造就了毛泽东方案的独特之处。同样是在30年代,国民政府的某些理论家正在农业立国还是工业立国的二元对立中首鼠两端。农业立国倾向于将现代都市与工业化排除在外,试图在资本主义工业国之外建设“自己的国家”,但在彼时发达工业国的倾轧之下,“回到乡村”多少带有逃避色彩。工业立国也同样引人担忧,人们担心中国一旦进入资本主义工业体系,会沦为帝国主义的附庸。不难看出,这两种思路都在回应同样的问题:中国应该如何面对资本主义世界。二者有一个共同点,都将资本主义视作静态抽象的“外部空间”,中国似乎只能在“拒绝它”或“成为它”之间,进行非此即彼的选择。在这个意义上,农业立国与工业立国持续二十年的论争,正是这种“非此即彼”之困境的体现。 毛泽东的方案与之不同,在唯物辩证法的基础上,他尝试破除抽象的思维方式,不再将资本主义视作“外部空间”,而是将其视作中国内部客观存在的、具体矛盾的一部分。在唯物辩证法看来,中国本就是相互冲突的矛盾体,资本主义并不外在于此,对资本主义的接受与拒绝始终构成中国发展过程的不同两面。在二者的对立统一之下,借鉴资本主义,并不意味着变成资本主义,对资本主义的超越与否定,始终存在于辩证法之中。因此,唯物辩证法既能正视资本主义的优越性,又可拒绝中国的资本主义道路。这看似悖论的两面构成毛泽东方案的精彩之处,它极大扭转了中国遭遇资本主义时的困境,既提供了接纳现代世界的最大可能,又使社会主义对资本主义的否定得以彰显。而这一方案得以维系的最重要的前提,是对立统一的辩证运动的在场,只有承认对立面不断斗争和冲突,才能避免滑向任意一端,避免可能出现的糟糕结果:否定向西方现代世界学习,或完全变成资本主义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