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教育①与经济和就业有着极为紧密的关系，产教结合、校企合作也是发达国家职业教育成功的基本经验之一。十余年来，我国职业教育的政策导向和办学实践在通过产教合作、校企结合培养企业需要的技能人才这一方向上取得了明显的成就，但是，伴随的问题也由此而生，亟须在理论上澄清。在我国职业教育的政策领域和理论领域，虽然未明确写明职业教育是由经济决定，但是职业教育经济决定论的论调却自觉不自觉地体现在理论与实践的诸多关键方面，如把就业作为职业教育的终点，片面利用就业导向这一原则为质量低劣的活动脱责，把职业学校以育人为中心、多重服务价值的应然功能缩小到只为职业和企业服务；如一些很有影响的观点：“职业是职业教育的出发点”“职业是职业教育专业设置的依据”“学习就是工作而工作过程就是课程开发的依据”，等等。这一系列有着重要影响的理论观点，从强调职业教育与经济和职业的重要联系、培养职业需要的技能、推动职业学校课程改革等方面讲无疑是十分有意义的，但是偏颇也十分明显。2014年习近平总书记就加快发展职业教育作出重要指示，“职业教育是国民教育体系和人力资源开发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广大青年打开通往成功成才大门的重要途径，肩负着培养多样化人才、传承技术技能、促进就业创业的重要职责”，“努力让每个人都有人生出彩的机会”。这其中展现了对职业教育的要求和希望，切中了现阶段职业教育发展中的关键，为我们全面地把握职业教育的多重使命和任务提供了更高的政策依据。 一、职业教育办学目标与理念的演变与冲突 从历史发展脉络来看，任何职业教育理念的探讨都绕不开这一问题：职业教育究竟是从教育出发还是从职业出发？对这一问题的不同回答衍生出两大分化的思想体系。 著名的例子是20世纪的“普杜之争”，即“民主主义”和“职业主义”之间的争辩。普洛瑟视职业教育为“为职业而教育”，旨在就业[1]，注重社会效率，据此提出职业教育的16个原则。杜威则批判普洛瑟的方案将教育异化成雇主阶层谋利的工具，主张职业教育目标的确定应从民主、工作、文化、社会和教育进程5个方面考虑[2]。从工业化要求出发的普洛瑟方案一度在美国教育界占据主导地位，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伴随信息化、智能化革命的趋势，新职业主义在英美等西方主要国家兴起，杜威理念、批判理论等重新指导了美国等国家的职业教育改革运动。 在我国，职业教育理念同样存在着两种思想倾向。世纪之交，针对职业学校脱离实际需求的学科化教学弊端，“以就业为导向”的职业教育政策出台，强调职业教育为产业发展服务的改革方向。在这一政策理论下，学界对职业教育的探讨基本围绕就业目标，主张职业教育的课程应源于产业而服务于产业。如有学者提出“职业性原则”，据此阐明职业教育课程内容的选择应从工作出发[3]；有学者提出职业教育的逻辑起点是职业，应以培养人的职业胜任能力为重点[4]。这些主张促进了我国职业教育摆脱传统学科教育的桎梏，回归自身发展逻辑，产生了重大的实践效果。同时，由于这种取向通常探讨的是教育如何适应职业的问题，逐渐引起一些学者的反思和批判。一方面，学者担忧，过于注重就业，会使职业学校形成“就业为本”的办学目标[5]；另一方面，仅从职业和经济出发来考虑职业教育是不够的，这突出体现在目前对现代职业教育体系的探讨上。如认为现代职业教育的目的是关注人的生存、生长与生成[6]；现代职业教育体系功能的价值取向是提供高质量人力资源，满足个体全面的、可持续的发展需求，促进社会公平正义，服务于终身学习与学习化社会[7]；现代职业教育应兼具“职业性”和“教育性”，职业教育课程应融合人文社会、自然科学、专业技术和项目综合等完整的课程内容[8]。这些观点将职业教育的视角从“职业”转向“人”，从“单一经济价值”转向“多重社会效益”。但是，此类观点在职业教育领域却并未产生明显的实践效果。 从国际经验看，普洛瑟的方案在实行过程中逐渐暴露出诸多问题，如阶级固化，职业教师缺乏教育学背景，没有强调情感技能和高层次认知，忽视综合素养等[9]。在此过程中，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美国重拾杜威的思想，将其教育理念融入职业教育，发展出“新职业主义”。联合国教科文修订的《职业技术教育与培训战略(2016-2021年)》在促进青年就业和创业之外，将“促进公平和性别平等、促进向绿色经济和可持续发展转变”作为优先领域[10]。职业教育的价值趋于多元。在这种趋势下，仅从职业或经济出发来理解和评价职业教育的片面化倾向得到了纠正。作为我国现代职业教育发展的重要指导文件《国务院关于加快发展现代职业教育的决定》，用“促进就业为导向”更正了“以就业为导向”，显示出宏观政策对职业教育的新理解。但与此同时，“职业教育就是就业教育”[11]的判断依旧根深蒂固，有学者提出的以学生价值实现为目的的“计分卡”质量评估指标依旧以就业率、月收入、自主创业的比例、专业相关度等为主要内容[12]，这些观念在当前职业教育实践中仍普遍流行。 由以上分析可知，当前职业教育理念的选择处于十字路口：一方面不同的理念争鸣开始涌现，另一方面，强调经济制约性的观点依然活跃并有加强的趋势，这种声音在使人意识到职业教育和经济之紧密关系的同时，也容易使人淡忘和放弃职业教育作为“教育”的真正追求。职业教育离不开对工作世界的关注，赋予青年以就业所需的技术技能、促进社会经济发展是职业教育固有的基本任务。然而如果过于强调或只强调这一方面，以至忽视了更为重要的教育价值，那么即使职业教育出色地完成了第一个任务，造就的也只是“说话的机器人”。面对市场经济愈加严峻的挑战，这种思潮可能会越发强调教育对职业的适应性，逐渐偏向于职业教育的“职业”方面，舍弃“教育”，从而演变出职业教育的经济决定论倾向。 那么，在我国当代职业教育发展的背景下，何为职业教育经济决定论呢？这里的经济决定论②，是指在处理教育与经济的关系上，由于过多地强调以经济需要来组织教育活动，强调经济价值导向，使职业教育难以顾及学生需要，蒙上浓厚功利色彩，继而腐蚀了职业学校教育的多重价值追求。20世纪80年代开始，教育理论研究界对教育的政治决定论曾有过广泛的讨论，并最终将之拒斥。职业教育的经济决定论如教育政治决定论一样，都是主张教育受单一因素决定的思想倾向，然而，在职业教育领域，这一倾向可能正在被无意识地接受和强化，尽管事实上职教领域并未出现明确的经济决定论论调，而是隐匿在一些看似合理的理论主张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