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十年漫长的政治扭曲和精神摧折,一九七八年的中国已然到了历史的十字路口。偏执极端的意识形态不惟带来价值观颠倒、社会疏离、民生凋敝,更使几千年民族文化精髓所涵养和所哺育的生命信念、伦理操守和美善追求倏然瓦解,而建立在陈旧落后的生产力基础上的上层建筑诸如文学艺术等等,也在单一、封闭、僵化的观念和禁锢重重的氛围下,一片萧条,十分艰难地延续着。这是我们格外珍视一九七八年中共十届三中全会所开启的改革航程,视其为惊天动地、振聋发聩、改天换地的伟大壮举的原因。 对于一九七八年的中国戏剧影视而言,谓之“艺术废墟”并不为过。由于视觉艺术的眼球效应,由于呼应新中国社会主义改造和建设的政治使命使然,在十七年中国文艺舞台上,戏剧影视比小说诗歌扮演了更为重要的角色,因而在“文革”中也遭受了更剧烈的冲击,其时被猛烈批判和揪斗的所谓“反动资产阶级文艺权威”几乎都是明星、导演和演艺界名流,这也让戏剧和电影界更全面地“沦为”“封资修全面专政”的领域,而备受极端政治的蹂躏。 当一举粉碎“四人帮”,举国开始瞩目新的社会发展期待时,当小说界以刘心武的《班主任》、卢新华的《伤痕》和宗璞的《弦上的梦》等直面禁区,开始对“十年浩劫”的悲剧现实予以揭露时,中国的戏剧电影界大体是沉寂的,这当然是由于惊魂未定,更是由于积重难返。直刺“文革”劫难“腹心”的是话剧《于无声处》,该剧从剧名到情节都透彻反映了走出沉痛岁月时,压抑的戏剧人对过往苦难和扭曲的愤怒控诉和绝决背弃。 历史赋予苦难中国的机遇是改革开放。 对于改革文艺而言,戏剧、电影显然都是“后发力量”,但也是“澎湃力量”。也就是说,作为艺术形式的戏剧影视作为“文革”“重灾区”饱受左的政治旋流的冲击,而其孕育、积聚的内在变革冲动也就更为强烈,更具规模性和席卷力。聆听历史的“大风歌”,感受着“屋外有热流”,望满山遍野“小花”盛开,民族舞台和民族银幕凤凰涅槃,在从“左”的意识形态操控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到破除禁忌的“历史现实主义”再到接受外来影响的“表现现实主义”的演变过程中,在从“三突出”沉珂泛滥到注重艺术表现的真实性和美学性,再到诗意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融汇、交迸和共生,当代中国改革的艺术,确是风云再起,兔起鹘落,显示出格外动人的生命轨迹。 改革开放四十年,中国戏剧、影视伴随着中国政治和社会现代性追求三个最重要的价值坐标,即思想解放、改革发展和人类共同体追求而动。这三者深刻渗入、植入和融入四十年戏剧、电影和电视剧探索实践的全过程,并且为当代中国文学艺术的本土化、国际化、现代化提供了极其丰富和珍贵的经验,是新中国文艺崛起、发展和跻身世界当代艺术之林的必然过程和“炼狱”环节。 对历史的描述和勾勒,离不开特定空间和时间。按照文化地理学家迈克·克朗的逻辑,文学、电影、音乐、电视、网络等,都是“使文化思想得以产生和再生的创造性媒体”,他们“依据各种不同的文化标准形成了地区内部与地区之间的互动作用”,从而“在更强的意义上创造了地理学”①。这些“媒体除了表现一个外在的世界以外,还有更多其他的作用:它们提供了理解世界和空间的不同方式。不仅如此,它们还创建了一个媒体环境和各种关系,这些关系各自不同的地理在当今这个世界上具有重要的意义”②。显然,过去的四十年的中国戏剧、影视在特殊的国家语境和地缘文化空间,在除旧布新的历史节点上,与时代、与现实、与政治、与大众互动共生,创造了一种思想再生的机缘,也提供了理解特定时代特定民族国家的方式,故而,其也是今天我们从“地方”、“体裁”、“流动性”等视域审视其精神艺术追求的重要意义。 依据文化地理学的视角,借助意识形态研究的方式,把握“改革开放”的戏剧影视中国之主调,我们可以把当代四十年中国戏剧影视的发展变迁,概括成四个阶段,即凤凰涅槃的重生阶段、兼收并蓄的强势探索阶段、着力发掘的奋进阶段和融入世界的新千年阶段。 下面笔者对四个阶段分别予以论述。 凤凰涅槃的重生阶段(一九七八年——一九八三年) 在“文革”的阵痛刚刚结束的一九七八年,中国剧坛影坛除了个别人之外,多数艺术家实际上尚未醒过闷来,惊恐加上长久的窒息,普遍失语是十分自然的。那些最先进入新创作的剧作家、电影人,其创作动机盖因对十年是非颠倒的激愤,其题材也无一例外“剑指文革”,如宗福先的话剧《于无声处》、苏叔阳的《丹心谱》、白桦的《苦恋》(后改名为《太阳与人》)、吴永刚的《巴山夜雨》等等,而“文革”的具象代表则是鬼魅“四人帮”。这种“开盘”方式颇有意味。《于无声处》显然饱蕴时代的精神和强烈的道德批判意味,在凭着卖身投靠而官运亨通的何是非与被迫害的老干部梅林、其子——“四五”运动参与者欧阳平之间激烈的立场对抗,实际上是政治道德、人性善恶的角斗,作者以非凡的勇气揭示了这种对抗的存在和实质,并作出了自身的贬褒,其情怀可见一斑。这种大胆的戏剧呈现,二元对立的冲突模式,呼应时代趋势,道出了大众心声,因而迅速产生强烈的社会共鸣。同样,《丹心谱》中,围绕“03”新药研制所展开的老中医方凌轩和反面人物庄济生之间的斗争,也在光明和黑暗大搏斗的历史背景上,折射出困顿历史的焦灼,后者“靠鼻子闻政治气味,靠眼睛辩别风向”,政治上投机,科学上搞鬼,既出卖原则更出卖灵魂的丑恶嘴脸,与《于无声处》中的何是非如出一辙,成为那个时代丑类真实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