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类主义遭遇电影:“大脑就是银幕” 晚近20多年来,“后人类主义”(posthumanism)成为了一个波涛汹涌的思想浪潮。然而,“后”这个前缀本身已经标识了,它对“非人”的呼唤,并非是肯定性的(positive),也不是规范性的(normative),而是反思性或者说反射性的(reflective)——针对“人”的人类主义(人本主义)界定的诸种反思与突破。布拉伊多蒂(Rosi Braidotti)说得实在,“我们需要学习换一种方式思量我们自己”,而“后人类状况催促我们在形成过程中,批判性地和创造性地思考我们真正是谁,我们真正是什么”。① 在这项研究中,针对“后人类主义”,我首先要抛出如下这个激进命题:作为一种思潮和学术话语,“后人类主义”具有一个“操演性悖论”(performative contradiction)。“后人类主义”的始作俑者和推进者,都不是“非人”:读者们在那些论著中所遭遇的,都是“非人”的代理人,那些从各个“角度”代“非人”发言的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有必要让后人类主义与电影发生交叉,那是因为,在影院中,我们一次次被逼使“学习换一种方式思量我们自己”。 在解释为什么电影能够不断把人吸引到影院去时,麦茨(Christian Metz)在其名著《想象的能指:精神分析与电影》中写道: 对于绝大多数观众而言,电影(此处很像梦)代表一种逃离出生活之全部社会面向的围场或者“保留地”,尽管电影被社会生活所接受并且完全被它所规制——去看电影是众多合法活动中的一个,在一天或一周受容许的消遣中具有其位置,然而这个位置是社会织物中的一个“洞”,一个向稍微更疯狂、稍微比人们其它时候所作所为更少被允许的某种东西开放的漏洞。② 麦茨的核心贡献,就是将拉康主义精神分析引入电影研究。拉康(Jacques Lacan)在其早年研究中指出,人大约在六个月左右时就进入“镜像阶段”(Mirror Stage):此时婴孩会开始对镜子中的图像感兴趣,开始把图像中属于“自己身体”的那部分同背景区分开来。当主体认定(assume)一个图像时,“认同化”就发生了。于是,主体性认同的基础就是“误认”:主体在其所不“在”的那个反转场域,看到“完整的”自己。人最初就是通过这种镜像操作而进入“现实”:碎片化的器官被统合成单个实体,并进而可以用“我”来认定社会—符号性的角色(诸种主体位置)。③麦茨认为,每次电影开始,坐在银幕前的观影者就进入一个新的“镜像阶段”,那是因为,新的世界会出现在银幕上,它把人暂时性地拔离出其当下“现实”。 在这个意义上,电影成为了在社会生活内部被合法打开的一个“漏洞”——“现实”中所不被允许的各种“更疯狂”的东西,我们在那被“现实”所允许的电影中,有可能猝不及防地遭遇到。恰恰是在银幕上,诸种在表征(representation)之域被禁止的“不合法”影像,一次次刺入我们视线。银幕中的“现实”——诸个“发光的世界”(luminous worlds)以各种非表征的形态,将观影者从其日常“现实”中“重新导引”(redirecting)出来。电影的导演,究其根本,便是这种“(重新)导引者”。通过这种重新导引,银幕中的“现实”,不断迫使日常现实秩序打开自身,将那些更疯狂、更少被允许的东西源源不断容纳进来。麦茨在《想象的能指》开篇处便写道: 简化到其最根本的程序上,任何关于电影的精神分析反思都能够用拉康主义术语来定义为如下一种努力:将电影—对象(cinema-object)从想象之域(the Imaginary)释放出来,而使它胜利地冲入符号之域(the Symbolic),希冀将后者扩大出一个全新版图。④ 换言之,经由电影这个“漏洞”,各种“不合法”、“更疯狂”的电影—对象不断冲入“现实”(即符号之域),逼使它不断发生激进的自我更新。银幕中那些不合法影像,用巴迪欧(Alain Badiou)的哲学术语来说,构成了现实(“局势”)中的“赘生物”(excrescence):这些赘生物被纳入在现实中但不属于它;然而恰恰是通过这种“赘生物”,新的真理一次次强行插入进现实中,逼使它进行自我更新。作为第七艺术的电影,就是巴迪欧所谓的“真理程序”之一种。⑤ “非人”,这种现实中“不合法”的存在,晚近几十年恰恰通过电影银幕这个“漏洞”,而频繁插入到“现实”中。德勒兹(Gilles Deleuze)两卷本《电影》的一个核心命题便是:不只是在影院黑暗空间内的我们在观影,影像本身也在看我们——“大脑就是银幕”。⑥德勒兹这个继承自阿尔托(Antonin Artaud)的论断,就正是一个最典范意义上的后人类主义宣言如果说在早年拉康这里我们看镜子就仿似它也在看我们,在德勒兹(以及晚年拉康)这里,镜子(或者说构成镜子的那组过程)确实在看并且触摸我们。银幕上的运动—影像,不间歇地“涌”向坐在黑暗空间中丧失自由移动能力的观影者。德勒兹在《电影2》中写道:“运动—影像已成为一个现实,这个现实通过其诸种对象‘影像单位’来‘说话’”。⑦晚年拉康尽管没有直接谈论电影,但他在谈梦境时写道:“在所谓清醒状态中注视被忽略,如下事实也被忽略:注视不仅看,而且展现。另一方面,在梦的场域,影像的特征就是它展现。”⑧看电影跟做梦极其相似的是,不仅是我们在看,而且影像向我们“展现”自身、向我们“涌”来。这就是银幕的注视。电影中的各种“非人”,尤其是以“人形怪物”(humanlike monsters)形态出现的“非人”,时时从银幕中向我们投来注视。银幕,纯然就是“反射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