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是法国当代哲学家保罗·维利里奥(Paul Virilio)所关注的诸多核心议题之一。在《消失的美学》(The Aesthetics of Disappearance)、《战争与电影》(War and Cinema)①等著作中,他对于电影有很多论述,其最重要的概念,如“消失的美学”“知觉后勤学”等,即于焉生成,也影响深远。本文拟围绕维利里奥的电影论述,展开讨论,从而针对他的电影论述给予一种综合性的图绘,并揭示其内在逻辑。 一、电影:速度义肢 在早期的《速度与政治》(Speed and Politics)中,维利里奥即赋予“速度”以本体论意义,正式提出“竞速学”(Dromology)概念。这一新造词来源于希腊语词根“dromo”,在希腊语中这一词根本为“竞速、赛跑”之意。维利里奥借此告诉我们,速度是现代世界的根本性维度。决定历史的关键力量,在黑格尔那里,是绝对精神,在马克思那里,是经济基础,而在维利里奥这里,是速度。在他看来,人类所有技术上的改良、演进乃至突变,归结到本质,不过就是速度的提升而已:从马车到火车、飞机乃至火箭的运输革命,其实是位移速度的提升;从书本到电视、电影、网络的传输革命,这是信息传递速度的提升;从奴隶制、封建制再到民主制的政治革命,其实就是政治组织速度的提升(James 30)。技术,不过是速度的表象,速度,才是技术的本质。维利里奥甚至断言:“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工业革命’,有的只是‘竞速革命’;根本没有所谓的‘民主政体’,有的只是‘竞速政体’”;也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战略’,有的只是‘竞速学’”(Virilio,Speed 46)。 正是在“竞速学”理论的观照之下,维利里奥认为,电影的发明,首先意味着速度维度上的知觉新变。 维利里奥说,儿童多会染上一种小疾患,他称之为“失神癫”(Picnolepsy),指的是一种“持续的、无法预期的常见‘失神’(Lapse)状态”。当“失神”发作,小患者就会出现极短暂的意识闭锁,与周遭环境“脱线”。它常常发生在早晨刚醒来不久,或者早餐时,持续的时间极短,典型的表现就是在清晨“失神”时,一不小心就会打翻餐桌上的杯子。然后,意识又会很快回返,被阻遏的言辞和行动在打断处再度恢复。意识的时间重新自动聚合,好像并无明显的中断。(Virilio,Disappearance 9)。每个儿童在短暂的“失神”之后,都可以轻松黏合断裂的时间,重新回忆、描画出连续的场景,仿佛“失神”未发生过: 当一束花被置于小失神癫患者的眼前,然后我们去要求他将其画出,他不仅画出了花束,而且画出了可能将花放入花瓶的人,甚至是花被采摘的种植场所。这里有这样一种趋势:将次序修补,重新调适轮廓,使小失神癫患者看见的东西和未能看到的东西之间以及他所记住的东西和明显未能记住的东西之间,达成等同,并且,有必要去进行发明或再创造,从而将一种逼真性给予其“通观”(Virilio,Disappearance 10)。 这样一种能力被维利里奥称之为“去同步性”(Desynchronizing),它能够重新修复、黏合“失神”所造成的时间断裂,能够重新调整自我身体与时间的关系。成人世界的节奏太快,儿童无法及时跟上,于是捏造出一种属己的时间性。这样的“去同步性”既是一种逃避,也带来一种沉浸其中的愉悦。它能够催生一种重新掌控身体的快感。也正因此,维利里奥提到,儿童会对“一二三木头人”这样的小游戏乐此不疲。因为在这样的小游戏中,儿童自顾自地埋头于自己的时间性之中,反复且自如地操演着“失神”体验(Virilio,Disappearance 13)。 但是,维利里奥又认为,“失神”背后的“去同步性”能力只会活跃于童年期,因为它必须有赖于人体器官自身的活力,而自童年期结束后,这种活力便不可遏止地急遽衰落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失神”消隐,能力式微,人们对于自身知觉、对于身体的掌控再也不能像孩童时期那样自如。成年以后,人们反倒就丧失了对于自己身体的主权,身体渐行渐远,不再能够与时间自由嬉戏(Virilio,Disappearance 71)。 不过,当成年人不能再像孩童一样,于素面相逢的情况下修复断裂时间,各种现代的“义肢”(Prosthesis)却出现了,它们作为神奇的中介,帮人们重新构拟了“去同步性”的环境。“义肢”,本指医学所用的假肢,但是,它被维利里奥赋予了更广泛的哲学内涵,用来指称一切人造的、延展人类有限感官能力和肢体能力的工具,如汽车、望远镜、电视等。②电影即是典型现代的视觉“义肢”,构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知觉体验。 借助电影这一视觉义肢,每个成年人都可以获得类似于小“失神癫”患者所具备的“去同步性”的能力,都可以体验“失神”。因为在电影放映中,每两帧连续的胶片之间,客观上存在着极为短暂的间隔盲区。只是,在电影放映机的运作下,以高速连播的方式投射于银幕的静态胶片,形成了一种连续的、动态的视听体验,盲区在观看者那里被巧妙地黏合了——一种绵延的时间体验由是诞生。这恰好类似于孩童在“失神”发作后对于断裂时间的自我黏合。唯一不同的是,这样的能力,不是如童年期一样,是自身身体所本然具有的,而是必须寄生于现代的“义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