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病难、看病贵、暴力伤医和私立医院、药品市场屡见不鲜的管理问题,体现出中国医疗市场的严重失序,究其原因,离不开医疗市场化以来的逐利性质;在中国医疗场域,这种经济脱嵌于社会,进而支配社会的新自由主义变种凸显出巨大的压迫性,当民众不择手段地进行自我保护,这种“反向运动”却更加危及了医疗市场的稳定性,致使医患双方的权力博弈陷入暴力怪圈,都成为中国社会剧烈转型过程中的受害者。 波兰尼认为19世纪以来在西欧出现的市场经济是人类史上的“大转型”。此前,市场嵌入在社会之中,是社会有机组成的一部分,受到社会的控制。然而,市场经济却是脱嵌性的经济体制。当经济的逐利逻辑系统化的侵入生活的各层面,不仅使市场直接脱离于既有的社会制度及文化传统的约束,而且使市场成为社会生活的主宰,因此将造成社会的灾难。由此,波兰尼以辩证的原则展开他著名的“双向运动”论述:当市场化运动扩展,它会破坏原有经济嵌入社会的状态以及相对稳定的社会网络,形成社会不同群体的反扑,因而“反向运动”(或称“社会的自我保护”)将随之产生。市场越是发展,社会就越会试图保护自己,且越发企图将市场重置于社会掌控之下。然而,“反向运动”是自发的现象,具有极大的任意性和不确定性,它既有可能扭转市场经济的恶果,但也可能造成意外的破坏。为此,政府必要时会选择站在“反向运动”那方来干预市场经济,主要表现在提供社会保障、制定法规压制破坏市场经济的不稳定因素等,这么做无非是要维系“社会的自我保护”,将“脱嵌”的市场力量重新“嵌入”社会关系。① 1970年代末之后,全球经济结构剧变。新自由主义在全球扩展,适逢邓小平在中国推行改革开放,波兰尼意义上的“市场化运动”在全球积极扩张。经济全球化的过程深刻地改变了人们的生存状况,逐利原则愈来愈进入到生活的各层面,因而“社会自我保护”的反扑也随之发生,社会冲突愈发加剧。虽然波兰尼的分析集中在资本主义国家,对中国从计划经济逐渐转型至市场经济的状况未必完全适用。但“双向运动”的分析框架点出了市场经济发展的内在矛盾,这也将有助于我们分析目前问题频发的中国医疗问题。这种医疗市场化及社会自我保护的“双向运动”,呈现出一幅全球化交织着中国社会转型过程的多元复杂图像。 一、医疗市场化下的问题 (一)分税制下医疗的营利性 改革开放前,在卫生总费用中,政府预算支出和社会支出(公费医疗加劳动保险)占80%以上,患者自付部分低于20%,不存在“看病贵”的问题。②1978年改革开放后,中国恰好遭遇西方新自由主义向全球范围扩散的阶段,“政府介入愈少愈好”、“自己必须为自己负责”的新自由主义思维也被应用于中国医疗改革领域。1985年,中国启动改革开放后第一次医改,核心思想是“放权让利”与“扩大医院自主权”,“只给政策不给钱”,“建设靠国家,吃饭靠自己”。在此状况下,地方财政对医院的补贴下降,而公立医院的诊疗收费却多年未能提高,所以医院必须想办法图利才能维系生存。在改革开放初期,居民卫生支出占卫生总费用的比重约为23%,到2000~2002年间,此比重高达60%。③换言之,中国的卫生体系已变成以私人筹资为主,公共支出只用于填补空缺。这个转变将治病的责任由过去的政府或社会保险承担转向病人自身。而造成此关键变化的主因在于1994年中央政府在财政上实行的分税制,此后市场原则大规模地进入各类非经济领域,医院需要想办法图利的状况变本加厉。用波兰尼的话说,中国愈来愈像“市场社会”,经济试图“脱嵌”于社会,进而支配社会。 在1994年之前,国家财政体系的运作,先是中央政府跟地方政府谈判,商定一个上交中央财政的金额,超过这个金额的部分归地方财政。这种操作方式在90年代初一度造成严重的中央财政危机,不仅一些全国性的项目中央财政无钱支付,一些经济发达地区还形成了一股诸侯势力。为此,朱镕基大刀阔斧地施行了分税制改革,自此之后,中央政府占全国税收收入的70%,而地方政府财力大减。不仅如此,中央还不停加码任务,促成地方竞争,为了完成中央下达的任务,地方只能不断“想办法”筹钱,如炒作房地产来增加地方财政。在这种状况下,地方政府也开始在医疗领域想“办法”增加收入。④ 医疗行业的特殊性在于它具有无可避免的公益性,但在上述所说的情况下,中国医疗又不得不营利。公益需要财政投入来支持,甚至造成地方财政的包袱,地方医疗系统不得不做如防疫、基层卫生保健等“基本医疗服务”。但最能够赚钱的是“非基本医疗服务”市场,如癌症、外伤诊疗等。因而地方政府为了让包袱最小化,创收最大化,常采取的措施是:一方面对基本医疗服务虚应故事,另一方面垄断非基本医疗服务市场。结果造成分级医疗质量差异悬殊。财政只有一小部分拨给基层医疗的基本医疗服务支出。⑤ 由于资源分配不均,若无政策鼓励或政府财政挹注,基层医护的薪酬不可避免地长期走低,无法留住出色的从业者。因而目前基层医护一般只是医疗专科毕业生,或只受过基础医疗训练;由于诊断能力不足,民众自然对基层医疗没有信心。因此,患者即便生个小病,就非得跑大医院,造成大医院人满为患,医务人员过劳,“看病难”也自然出现。⑥ 由于来诊量不足,基层医疗机构也只能加大“以药养医”获取营运所需资源,常出现收费不规范的情况,这更进一步瓦解了民众对基层医疗的信心。即便许多专家想透过充实基层医疗与分级诊疗制度,来减缓大医院人满为患的现象,但问题关键仍在于基层医疗人才与资源匮乏的恶性循环。虽然近年基层社区医院应诊能力已有所加强,诊疗量在上升,但大医院上升得更快。⑦ (二)公立医院垄断体制 除了基层医院,民营私立医院也无法分摊大医院的病人。私立医院在改革开放后虽稳定增长,但在中国仍非主流,民众依然对私立医院的服务质量和价格存在疑虑。 私立医院在技术、人才、公众接受度等方面都不如公立大医院。大多数只能采取与公立医院“差异化”竞争的策略,选择技术人才要求相对较低、医疗风险较小、资金回报速度较快,且公立医院无法全部满足需求的专科领域——如美容整形、口腔科、骨科及眼科等。这与政府对私立医院的运营设下许多门槛有关。例如,公私医院的税收存在不平等;民营医院要缴纳营业税,公立医院则免。还有准入的不平等,也就是针对民间资本设立医院,设置各种苛刻条件,或限定民营医院的营业范围。所以我们可看到各地有很多私立专科医院,但却很少有私立的综合医院。不仅如此,公立医院还存在限制医疗人才流动的规定,大部分地区的公立医院医生若想同时在私立医院工作,需要获得所在公立医院的批准,因此自然限制了私立医院的发展。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