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2016年,有三部讲述现代中国“流浪故事”的影片颇受人瞩目,并先后受到国内外各大奖项青睐①。随后,除了《诗人出差了》更多受小众群体关注,《路边野餐》《长江图》都在业界引起巨大反响,探讨之声不绝。 作为公路电影的研究者,笔者注意到,相对于表现“现代社会中人与地理、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和内心世界”②的公路电影,这几部影片尽管不完全是“在路上”(比如《长江图》是“在江上”,而《路边野餐》也不着意强调“路上”)的故事,但是,影片中人物的漂泊状态,人物与片中的地理空间之间复杂的情感互动,却与公路电影的特质异曲同工,影片中人物的精神空间也随着诗意、漂泊的精神状态而构建起心灵的地理学意象。 一、诗歌意象与时空超越 三部影片都不约而同地运用了诗歌作为传递影片内在精神的重要手段。然而,同样是运用诗歌,三部影片却南辕北辙。笔者曾专门撰文详细分析过《诗人出差了》一片,导演雎安奇运用现代主义手法,用张扬着反文化姿态的“废话体”诗歌来结构影片,摒弃了诗的意象化抒情,高扬“反诗歌”“反意象”旗帜,消解了中国观众对于西部新疆的“异域”想象,创作了一部存在主义风格的公路片。③而与之相反,《路边野餐》则是一部充斥着意象化诗情的电影作品。 影片主人公老陈是个业余诗人,他在片中还出版了诗集《路边野餐》,并且在电台读诗。这些诗均出自导演毕赣之手,电影上映后,他也随之出版了诗集《路边野餐》。毕赣认为,在片中,诗歌作为文学手段,为影片增添了色彩,因为他的电影观是基于电影的写实性而来:“文学在我的电影里面就是文学,它其实是很少参与叙事,它只在一些神秘处有一些交汇而已。还有,我觉得,电影是一种特别肤浅、特别具体的幻觉体验,不用再去追究它的那些深意,它就是具体的物体在影像里开始运动,写实就是电影的天性,我不会去违反这个天性。那在写实的层面如何去实现想象,我还有诗歌。”④ 诗的本质是“灵魂和生命的存在栖所”⑤,里尔克称之为“心灵的内在空间”。诗歌往往抽离多余信息,而采用情绪、情感的方式重新组合语句/时空,特别是讲究“诗意结构”,追求“诗的音乐性、意象的朦胧性”⑥的象征派诗歌⑦。《路边野餐》中的诗作便具有强烈的象征主义色彩。文中的第一首诗即奠定了全片的基调: 背着手 在亚热带的酒馆 门前吹风 晚了就坐下 看柔和的闪电 背着城市 亚热带季风的河岸 淹没还不醉的桥 不醉的建筑 用静默解酒 明天 阴 摄氏三到十二度 修雨刷片 带伞 在戒酒的意识里 徒然下车 走路到天晴 照旧打开 身体的衣柜 水分子穿越纤维 诗中有空间,地理学空间:亚热带,城市;生活空间:酒馆,门前,河岸;拟人化的意象空间:不醉的桥,不醉的建筑,身体的衣柜,水分子穿越纤维……整首诗画面感非常强,尤其是结尾“水分子穿越纤维”一句,仿佛时间骤然放慢,微观世界的水分子被无限放大,缓缓穿越衣裳和身体的纤维……营造出一个“诗意结构空间”⑧。 诗中还有时间,还有温度,还有徒然的情绪,都在主人公老陈徐徐而出的方言朗读中,与影像相互映照起来。影片遂成为诗的延伸,“有的诗句与影像形成‘诗画对位’”⑨,弥漫着心绪转化成的意象,形成一股股流动的意识,从诗中慢慢流出,流淌到镜头的流转之间。“诗是此片的眼睛。除了影像本身有诗意,陈升旁白的毕赣创作的诗歌,也赋予电影一种节奏和情绪。这些诗的意象之间往往很跳跃,没有联系,就像他的电影一样大胆、干脆,不解释,只隐喻”⑩,“其宁静的意象、云山雾绕的修辞,与电影真实而又迷幻的气质谜之契合”(11),“尽管叙事的打断、跳跃增加了理解的难度,但观众在文本的互动游戏中,获得的被隐藏的部分,正是所谓的诗意”(12)。 《路边野餐》最为迷人之处在于其超现实、超时空的魔幻性,墙上奔驰而过的火车,火车上转动的钟表……其魔幻性在文中诗歌的象征派遣词用语间得到强化。“为了寻找你/我搬进鸟的眼睛/经常盯着路过的风”“人的酶很固执/灵魂的酶像荷花”“把回忆揣进手掌的血管里/手电的光透过掌背/仿佛看见跌入云端的海豚”“所有的怀念隐藏在相似的日子里/心里的蜘蛛模仿人类张灯结彩/携带乐器的游民也无法传达/这对望的方式接近古人/接近星空”“当我的光曝在你身上/重逢就是一间暗室”,“像极了魔幻现实主义对时态和空间的想象,非线性叙事,时间空间交叠,梦境和现实在影像的世界里自由驰骋”“最大限度地探索隐喻、表意和抒情的功能”(13)。 相比较之下,《长江图》中的诗作并不具有结构性意义。《诗人出差了》用诗人作主人公,导演雎安奇也深受“第三代诗歌”影响,少年时便开始写诗;《路边野餐》的导演毕赣也是诗人,后来干脆出版影片同名诗集。《长江图》导演杨超却直言自己并非诗人,只是在模拟剧中人物在写诗。也就是说,《长江图》的诗是影片中角色所写的诗,诗作是在“模拟20世纪80年代末北岛、海子那种断言式的、宣告式的、跟社会跟体制相对抗式的文风,这些诗句全都属于那个时间点”,因而这些诗歌“一是需要符合船工的身份,同时还要符合那个时代的文风,还需承担着另一个责任——破解男女精神状态的差异”,而诗句的字数和内容也在逐步调整,“经过了二十多个版本的变化”,“已经不再遵循文学上的要求,它只是遵循画面上的要求”。(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