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著名的技术哲学家贝尔纳·斯蒂格勒,作为德里达的重要弟子,以一系列重要的学术论著跻身于目前欧洲社会批判理论家行列。他的三卷本巨著《技术与时间》①是其技术哲学和批判理论的奠基之作。在此书第3卷中,斯蒂格勒从哲学上讨论第三持存,再由此深入到电影的话语分析,其目的并非艺术研究,而是试图从根子上剖析在当代资本主义隐性意识形态霸权中好莱坞文化殖民的秘密装置是如何发生作用的。他认为,电影装置支配人的隐密机制在于一种存在论上的先将来时的动人酵素,并且,在电影蒙太奇的拼接中使个体意识结构发生无意识的改变,从而无我地认同意识形态他者的意志。无所不在的远程登陆的电视传播,则大大加剧了这种美国式文化意识形态隐密控制的精神灾难。 一、电影装置中先将来时的动人酵素 斯蒂格勒承认胡塞尔在时间客体研究中的巨大贡献②,但也批评后者将第三持存(rétentions tertiaires)③仅仅作为图像意识(conscience d'image)排除在内时间现象学研究之外的不妥。斯蒂格勒说,胡塞尔当时给出的例子是关于一幅19世纪创作的油画的记忆,画家关于油画的构序和实际创作中的直接体验只会是画家本人的记忆痕迹,这种记忆不会成为观众的共同意识体验,或者说,物化在油画中的记忆无法像一首经典交响乐作品那样让所有听众产生共同的时间客体中的意识体验。对此,斯蒂格勒大为不满。他认为,胡塞尔会因此无法观察由外部义肢性(prothèse)④第三持存(记忆)所重构的原生记忆和第二记忆之间的深刻关系。因为,当录音—摄影—电影摄影—摄像技术发展起来之后,人的头脑之外的第三持存(记忆)将拟造所有过去只能在现场发生的一切时间客体,这包括一切音响中的言说、音乐和影像纪实,这种新的数字化技术方式将彻底改变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的构序结构。我倒认为,胡塞尔的观点并不错,而是斯蒂格勒自己转换了构境对象。第一,油画并非只是创作过程记忆,而是画家通过独特的美术“韵味”在世,人们观赏一幅油画艺术品,不会获得画家的个人创作记忆,而是受到艺术的心灵震撼。油画的画布和油彩虽然也是斯蒂格勒所说的第三持存,但它们并不直接突现艺术构境本身。第二,油画的观赏不是以流动的时间客体(objets temporels)⑤的方式发生的,所以胡塞尔将其排除在时间现象学之外自然是合理的。斯蒂格勒的构境域转换,是将非时间性的第三持存硬嵌入到时间客体的构序中了。 我们不难看到,当斯蒂格勒自己正面阐述观点时,他所指认的第三持存及其作用是在流动性的时间客体这一特设构境域之中的。他说,当数字化记录技术开始将音乐和影像“一成不变地记录下来”时,音轨和数字化影像的物性“机械流(flux machinique)和时间客体的时间流相互叠合,对以该客体和该记录过程为对象的意识流产生了过去与现实(de passé et de réalité)相结合的真实效应(effet de réel)”⑥。此处的数字化第三持存所记载的音乐与影像都是在时间流动之中的时间客体,而非油画一类固化的持存。因而,斯蒂格勒对胡塞尔的上述批评显然是错位构镜。由于此处斯蒂格勒的这个说法可能过于思辨,我们可以举个感性一些的例子。比如在南京大学百年校庆时,我们获得了一批珍贵的由电影胶片转制而成的数字化影像资料,当我们看到一段几十年前金陵大学学生毕业典礼的记录影片时,这一数字化第三持存上的记忆直接将我们带回到那个历史时刻。在我们观看这段当时中国唯一的电影教学专业的老前辈拍摄的影片时,我们获得了并不在现场经历的原生记忆(观看时)和第二记忆(比如当下写这段文字时),当这一影片片段被我们放进校史馆的金陵大学时期的多媒体介绍中时,这一第三持存上的时间客体则会不断改变观众的原生持存和第二持存。由此,过去发生的现实则变成今天的真实看见,过去的不可能便成为可能。斯蒂格勒特别让我们关注这种由数字化第三持存造成的新的可能性空间。 为了说明这一新的可能空间,斯蒂格勒先退了一步,即返回到非时间客体的照片思境重构中。他说,在第三持存记录工业中,特别是摄影技术出现之后,存在论中则生成了一种新的存在状态,即先将来时(futur antérieur)。他甚至断言,任何第三持存的记录都会是一种先前已经完成的逝去,而相片的记录则会生成一种已经逝去的将要发生。为了引导我们进入这一奇异性的构境,斯蒂格勒以巴特在《明室》一书中的一个描述为例,即当巴特看到一幅刘易斯·佩恩⑦临刑前几个小时拍摄的相片所产生的震撼。他看到的是: 这就要发生(cela sera et cela a été)。我同时解读出两点:“这即将发生”和“这已经发生”。我惊恐地注视着一个关于死亡的先将来时。照片的曝光给我的是过去时(也即不定过去时),它告诉我的是将来即将发生的死亡,而刺伤我的正是二者之间的对等。⑧ 拍摄相片时,佩恩还活着,他将要死去;看照片时,佩恩已经死去。斯蒂格勒想让我们意识到的事情是,所有第三持存记录一个事件时,都已经包含着它的逝去。所以斯蒂格勒夸张地说,“所有照片所述说的都是关于死亡的先将来时——这一先将来时也是一切叙事、一切戏剧、一切电影情感的剧情推动力”⑨。这也就是说,由今天的数字化第三持存保存下来的叙事、表演和电影故事最能打动人的地方,就是这种先将来时中的已死性。其实,斯蒂格勒这一生动而深刻的断言,只有对存在的历史性记忆才是精准的。因为,在虚构的故事片特别是科幻片中,影片中的一切既不是历史发生的真实,也没有将要发生的现实可能。它至多只是在时代共性的模拟上会形成一种群体个性化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