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17)02-0010-07 在民族国家有关现代性的意义框架之中,电影叙事实践,特别是那些关联所谓“地方性”生活方式的作品,不可避免地遇到一种由现代性的结构局限(二元结构的意义框架)所带来的超越的冲动和焦虑。 这一框架由意义和审美的二重性构成。在这篇文章中,我们主要关注前者。 万玛才旦的影片《塔洛》所代表的,正是这样一种拥有现代性焦虑的典型作品。这种焦虑不仅仅植根于导演创作的思想当中,也体现在批评话语对作品的理解和阐释之中:对于艺术家的创作而言,存在一个难以超越的“既定的二元规范”,即,在影片的意义表达层面,当代艺术家很难再为藏地文化提供更多全新的图景;对批评家而言,他们很难为理解这些电影提供全新的知识,或者创造全新阐释的可能性。最终,关于影片的分析,很可能重新落入一种矛盾的、二元对立的价值判断: 一方面,在美学层面,影片提供了质感鲜明的藏族生活景观,这一景观的呈现,借助类似纪录的影像产生了强烈的现象学特质,为陌生的藏族生活场域提供了不同于主流叙事的诸多陌生感。当然,在一个信息和图像传播异常活跃的时代,在一个作为文化工业产品的旅游已经不再奢侈的时代,这种陌生感也是极为有限的。 另一方面,在意义层面,《塔洛》讲述的无非是“底层男人落难”的故事,当然,落难并不单纯是事件性的,它关联了更多的身份焦虑或者身份失落,同时,塔洛的落难也是由于欲望被点燃而引发。因此,落难也可以看作陈旧的“欲望之原罪”主题的结果。而这一悲剧性的结果,恰恰被放置进了藏区,放置进了山上/山下,旷野/城镇,男人/女人等一系列二元对立的符号秩序当中。 我们知道,在电影的两次进城构成的线性结构中,塔洛回乡的素材在中部跳跃出来。与其说叙事表现为由身份证引发的动作线索,倒不如说更像一种呈现旷野/城镇双重地标的空间展示;同样地,两处背诵毛主席语录的段落,主人公毫无表情的朗诵如同诵经,冗长的话语重复,提供了一种对政治意义的抗拒——这已经是一种明显的、现代艺术的展示策略。但是,在美学层面,无论导演如何呈现一个极具地方特色的故事,影片的叙事从总体结构上都难以超越“背离乡土”和“城市的堕落”这一悲剧性的意义指向。这一意义指向,仅在中国现代文学和电影史中,至少已经存在了七十年。 因此,我们不能高估这部影片在意义呈现层面的探索性价值。从意义阐释的角度来讲,这部电影也很难再为此类电影批评提供多少新鲜的养分——严肃的学术期刊中有关此片的各类陈词滥调,毫无悬念地讴歌着有关故乡、情怀、身份等主题词。 当然,从更久远的历史来看,大部分艺术文本都很难直接转化为某种思想认知的文本。毕竟在文本的历史当中,那些超越性的杰作极其稀缺,况且它们依然依赖批评家对文本的阐释和介入。因此,我们可以说,这部电影真正的价值,并不在于电影本身的意义呈现,而在于通过批评的介入,它有可能成为一个经典案例,为我们思考当下创作和理论阐释的局限提供一把破局的钥匙。 下文对于《塔洛》的分析,将远离美学和惯常的意义阐释,而是把电影文本导向一种广义的政治学,因而,有可能到把类似涉及地方性文化及其视觉景观的再现问题,提高到一个更加现代的立场和思考层次上。也就是说,《塔洛》这类特征明显的作者电影,其政治功能已经与传统古典叙事完全不同。古典叙事依靠隐喻功能,在文本世界中构造一个小小的世界,这是一种服务于寓言的叙事体制,但《塔洛》虽然仍部分地属于这种体制(例如,影片还像古典电影一样,以一个事件的发生作为契机),但是它更多地属于一种新颖的陌生样态,这种样态的特征就在于,在叙事的美学方面呈现陌生感,具体说,与奉行亚里士多德主义的古典叙事艺术之间存在着一定的距离,因而具有现代电影的鲜明特质;同时,在意义呈现方面,此类影片仍然在既定的“现代性焦虑”框架中徘徊。 面对这种全新的样态,我们基本的态度应该是,不再把“突破这种现代性焦虑”、“为现代性的生存方式提供某种电影化的超越”视为艺术作品深度的判断标准,转而把影片“是否为理论阐释提供文本链接的可能”当成艺术作品价值的标准。换句话说,此类影片有可能以恰当的标本或案例的形式,构成关于艺术的政治学知识的内在部分。 由于篇幅所限,在下文中,我只能重点分析影片中一个冗长的、停滞的段落。 一、一个停滞的段落 这个段落指的是塔洛离开城镇返回旷野后的素材。 很显然,按照创作的规律,这个段落承上启下,为塔洛后面的返城行动提供了外在和内在动机。就外在动机而言,我们看到的是羊群的主人对塔洛充满暴力的身份规训,但在内在动机方面,塔洛为何决定接受诱惑返回城镇(从导演安排的冗长的段落来看,显然不想把回城的原因简单归结为爱情),影片的呈现就暧昧和模糊许多。 因此,这是一个停滞的、空的段落。 按照我们的观影惯性,我们可以自行添加丰富的解释。其中最容易想到的便是欲望——对女性以及由女性所暗示的外面的世界的欲望,引诱他最终走向无望的深渊。但是这种解释不能是概念化的,我们不知道在塔塔短暂的心理现实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当然,就作者电影的规范而言,这种难以言说的暧昧具有合法性。但作为阅读或批评,毫无疑问我们需要尝试把它说清楚。说的过程其实是一种按图索骥的过程,由此才能把关于塔洛这一人物个体的分析带向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