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自裂:爱的发生学 自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和拉康(Jacques Lacan)以降,精神分析的最基源性论点便是:你不可能完整地认识你自己。根据拉康的著名见解,你所熟悉的那个“自我”,实际上彻底基于“误认”①。故此,精神分析实是古希腊箴言“认识你自己”的纯然反面。在精神分析中,人永远不可能是一个“和谐的整体”,永远不可能是镜中所表现出的具有统一协调性的那个“格式塔”影像(即被视作为一个“整体”的“镜中我”)——有一些东西,对于人的理智,是彻底不透明的。帕斯卡(Blaise Pascal)有句名言:“心有其理,理性对其一无所知。”②此处所指的“心”,自然不是生物学—解剖学意义上的心脏,而是一种精神层面的溢出性残余物。人的这种精神层面的残余物,精神分析中便叫做“驱力”。 在这个意义上,心实际上是身体里面的一个异己的器官。正是这一反常识的论点,使得20世纪以来精神分析呈现自身的最佳场域,不是现实,而是电影艺术。作为异己器官的心,在银幕上已有其最经典的展示,那就是雷德利·斯科特(Ridley Scott)导演的1979年出品的电影《异形》(Alien)里那种从人身体内刺出来的“异形”。在该影片中,这种寄宿在身体里的“异形”,代替人的头脑接管身体;一旦它离开身体,身体便彻底瘫倒,之后“宿主”即使还没有完全死掉,但其“生命”却已然终结③。影片中“异形”每每走近时,观众便能从“画外音”处听见很清晰的“心跳声”,这便意味着“异形”本身就是心—— 一个“没有身体的器官”。电影明确强调了它的纯粹:作为“异形”的心不受理性、道德等等人性力量的控制与约束。依据穆尔哈尔(Stephen Mullhall)对该影片的分析,这种“异形”实质上便是生命本身④。这就是说,尽管心是生命的根本性维系,但对于人的理智而言,它却是一个“异形”般的异己器官、寄生性器官。在心与理智之间,并非具有一种透明通畅的和谐关系,而恰恰是一种对抗性的分裂——可以称之为“自裂”。 人的思考(理智)总是在语言中展开。当代拉康主义精神分析师芬克(Bruce Fink)曾写道:“思考,总是在我们在符号性秩序内的位置开始,我们只能够从我们所处身的符号秩序内部使用它所提供的诸种范畴与过滤装置来思考那假定的‘语词之前的时间’……只要我们在思考,语言就是最基本的要素。”⑤而在人身体里面有似“异形”的心(所有驱力的集居地)则完全是前语言的,处于那经由语言建构起来的、被我们体验为“日常现实”的一整套符号性秩序之外。因此,对于永远在语言中运思的理智,心永远是不透明的、深渊性的,有如一团凝聚着原始生命质料的混沌,然而,当这团东西被理智彻底压抑乃至近乎“消失”(体内不再感到有“异己的器官”)时,人也就褪变成没有生命的行尸走肉。诚如霍默(Sean Homer)所论:“是什么东西——超越语言与符号秩序的东西,使得主体并不仅仅是一个‘能指的主体’?这个绝对根本性的问题的答案,能够在精神分析对驱力的理解中找到。没有主体能彻底独立于驱力。”⑥换言之,作为一团在理智之外的残余物、一块前语言的生命性的混沌质料,驱力(心)永远不可能彻底被在语言中展开自身的理智所整合、“驯化”。 故此,我们面对如下的存在性状况:(一)生活在符号秩序之中、永远在语言媒介中进行思考与交流的我们,无可避免是“能指的主体”;(二)由于始终存在着语言所未能穿透的那块混沌——作为驱力的心,我们便不能仅仅被简化为“能指的主体”。质言之,我们具有本体论的尊严,正是因为我们有心。这一主体性的“自裂”(理智与心的分裂)使得我们可以把那著名的后结构主义命题——他者是不可穿透的——作进一步的推展:不仅他者是不可穿透的,而是自己本身对于主体也永远是不可穿透的、不透明的(无论怎样压制,理智之外总会有残余物存在)。按照齐泽克(Slavoj
)的看法,对比主体自身内部的分裂,主体与他者之间的紧张是第二位的⑦。 当人成为“能指的主体”后,那团支配其在形成“理智”之前的种种行动的神秘力量(心、驱力)仍然隐秘地继续对主体进行着某种程度上的指挥。于是,心与理智之间便构成了一个争夺身体“指挥权”的激烈的、永不停息的隐秘对抗。拉康曾言:“若不是在某处存在着主体的机能丧失,主体就不存在。正是在这个异化中、在这个根本性的分隔之中,主体的辩证法得到了建立。”⑧在这里,拉康将理智对那些原始的生命性力量的压制称作为主体的“机能丧失”。问题在于,尽管理智总是设法将来自心的深渊性力量压制到最小而尽力取得身体的全部主宰权(即达致一个统一的“自我”),但在某些脆弱的猝不及防的时刻,那些深渊性的力量会猛然冲破理智的压制与框束,指挥身体作出理智无法解释、不会批准的“疯狂”事情。这种体验,用芬克的表述来说,就是“从某人自身弹出”,这个“弹出”,不仅是对于“自我”的弹开,而且是对于“现实”的弹开。这种“从某人自身弹出”就会导致这样一种“错乱”的精神状况:“另一个人或力量正在极力篡夺某人自己的位置。”⑨ 拉康强调,驱力并不像“本能”那样指向一种原始的需求,它根本上与生物学的领域完全无关。不同于生物性的需求,作为一种生命性质料的驱力并不可能“被满足”:它不瞄准于获得某个对象,而是永远处于朝向该对象的路途中,进行着永不停歇的、重复性的运动⑩。齐泽克把驱力所固有的特质阐述为“自我永久化的重复性循环的矩阵”(11)。用更质朴的语言来说,驱力的特性即“盲目执迷”。驱力既不同于需求,也截然不同于欲望。欲望是经过理智批准同意的(是“合理”的),总是以得到具有某种(符号性)“价值”的特定对象为目标,而且即使获得了该特定对象,欲望也永远无法被满足,而是马上会对别的对象开始生出欲求来。驱力则往往会围绕着一个莫名其妙的、理智根本不会发出“欲求信号”的对象作出永不停歇、重复性的运动,并向主体施加强大的压力。驱力并不从一个能指追逐到另一个能指,它“心”无旁鹜,死死地瞄准某一对象。弗洛伊德把驱力同其对象之间的这种特别紧密但却全然“不可理喻”、“莫名其妙”的联接,叫做“固恋”(12)。驱力所“固恋”的那个对象,尽管处于生命中,但比生命本身更重大,因此,它被拉康称作为“崇高的对象”。对于拉康来说,崇高化产生于“一个对象被上升至具有作为(无法被表征的)大写之物的尊严”之时(13)。这就是精神分析视域下爱的发生学。驱力所“固恋”的对象,尽管在日常现实之内,但恰恰是处在那无法被表征的、前语言的大写之物的位置上。通过驱力那种围绕对象的“自我永久化的重复性循环”的运动,该对象便从日常现实中的其他事物里孤立了出来,被独特地分离出来,变成为“崇高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