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电影与戏剧的关系,源远流长,错综复杂。一般认为,1905年北京丰泰照相馆老板任庆泰拍摄了由谭鑫培表演的《定军山》片段,由此迈出中国电影制片的第一步。然而,对这段史实已有学者提出质疑①。1913年,郑正秋、张石川编导的《难夫难妻》公映于上海的新舞台,这部影片常被看作中国第一部短故事片,实际上,它也是中国电影与文明戏(新剧)结缘的标志性文本。从这个线索看,1920年上海商务印书馆拍摄的梅兰芳所演《天女散花》等影片,则是中国电影与“旧戏”结缘的里程碑。1926年,在上海电影蓬勃发展之时,九亩地新舞台忽然出现一种空前的“连环戏”。陈墨、饶曙光、张英进、张真、彭丽君等多位海内外学者曾在他们的著述中提及连环戏,但并未深究②。以我翻阅的史料来看,连环戏不只是“补白大王”郑逸梅所说“轰动一时”的玩意儿③。事实上,从1926年新舞台推出首部连环戏《凌波仙子》,到1935年共舞台排完十一本《红羊豪侠传》,这期间,在上海演映的连环戏大约有十五部,它们贯穿抗日战争前中国电影的黄金时代,在上海戏剧电影娱乐消费市场起伏跌宕了差不多整整十年时间。 连环戏的演映形式跨越旧戏、新剧和电影。过去几十年,在学科细分的研究体制中,它们没有被充分关注。近年来,微观史学、新文化史等国际史学潮流波及中国,使许多被遮蔽的文化遗产得以凸显。从这一研究视角出发,尽管连环戏的现场演映早已烟消云散,但我力图通过广告、消息、评论、剧照、说明书及个人回忆录等各种史料来探测其来龙去脉。由于这些史料具有零散性、碎片化特征,对那些逝去的踪迹需要进行合理的考辨、推测。我将繁复的史料纳入电影史、美学史、社会史的脉络,讨论知识、语境与权力,考证并建构一种文艺类型的源流。大体上说,需要解决三个层面的问题:第一,连环戏一方面增添了中国戏剧舞台上的视觉现代性,另一方面它们诞生于中国默片的勃兴年代,又在有声电影来临之际再次掀起高潮,因而,从中国电影史的角度看,连环戏是否在题材、样式或表现手法上影响过中国电影的走向?第二,中国传统戏剧的美学原则以“写意”为主流,而电影的美学原则以“写实”为主流,二者看似互相冲突。连环戏将戏剧与电影熔冶一炉,是否在舞台语言和演映修辞上有新的探索?产生了怎样的美学效果?此外,连环戏作为一种流行文艺商品,产生过怎样的市井风情或社会效应?第三,连环戏的演映形式新颖奇妙,然而,它们能连绵十年之久,绝非仅靠声、光、电、化就能做到,这背后的源动力来自何方?从连环戏兴衰消散的曲折历程中,能否获得一些有关新旧文艺承传、中西文艺嫁接的历史启示? 一、电影史语境中的连环戏 谈连环戏,要从新舞台讲起。1908年,夏月珊、夏月润和潘月樵在上海兴建了近代中国第一个新式剧场——新舞台。梅兰芳曾这样描述新舞台:“辛亥革命前夕,夏、潘等在十六铺经营新舞台,由于受了王钟声等在上海演出白话新戏宣传爱国思想的影响,开始排演新戏。夏月润还亲自到日本,通过歌舞伎名演员市川左团次的介绍,约请日本布景师和木匠同回上海,布置新式舞台布景。”④事实上,日本戏剧对中国舞台的影响远不止于新式布景,连环戏也由日本戏剧启发而来。1926年1月,新舞台开始创编连环戏,他们首先声明,连环戏在外国很盛行,日本人的译名叫做“连锁剧”,为方便记忆,改称“连环戏”。在他们看来,中国舞台上的戏剧,自从布景发明后,确是生色不少,不过舞台限于空间,纵有良好的布景师,真山真水和腾云升天的变化,终未能布置得惟妙惟肖,这是舞台剧的缺点。电影则有将天然风景摄入银幕的便利,不过电影中的人物,只有动作,不能开口说话,虽有说明书的补助,却没有声浪送入耳鼓,终不能尽绘声绘影之妙,这是电影的缺点。因而,创编连环戏,能取长补短,用银幕的优点补舞台剧的不足,将戏剧和电影交叉配演,舞台与银幕连环互动,完成一种珠联璧合的戏剧⑤。新舞台素为伶界先导,常常翻新花样,改良戏剧,而1926年,正值中国无声电影勃兴之际,新舞台将电影引入戏剧,构成中国电影在当时发展的一大特色。 新舞台联合开心影片公司编创首部连环戏《凌波仙子》,主其事者是当年被誉为“第一大笑匠”、“东方卓别林”的徐卓呆。徐卓呆早年留学日本,学习体育,考察戏剧,回国后在上海写小说、做编辑、搞戏剧、拍电影,堪称一位文艺先锋。1925年夏,中国电影事业风起云涌,不甘寂寞的徐卓呆和汪优游一起创办了开心影片公司,并于1925年底推出第一批影片⑥。新舞台邀请徐卓呆担任连环戏部的主任,不单是看中他的声望,更想借重他在戏剧和电影两方面的实践经验⑦。徐卓呆没让新舞台失望。《凌波仙子》于1926年2月13日(农历正月初一)开演以来,营业大盛,而且长演不衰,先是连演四个多月,此后断续上演,直到1927年3月才消歇下来⑧。更重要的是,不仅新舞台继续推出连环戏,其他舞台也仿效起来,在接下来的十年时间里,连环戏在现代中国的都市文娱消费市场上形成了一种新风尚。据我考索原始史料,明确标识连环戏的作品就有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