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陆川 访问:樊启鹏 整理:张宗峰 影片性质与创作缘起 樊启鹏(以下简称“樊”):《我们诞生在中国》这部影片,您似乎刻意回避“纪录片”的界定,为什么要一直强调它不是纪录片,这个身份认定很重要吗? 陆川(以下简称“陆”):从创作角度来说,我一直坚持认为它是一个故事片。在我的认知中,纪录片的本质是对现实的还原以及一些应用性规定。我们的创作跨越了这个界限,违反了很多准则。在我学电影的时候,纪录片是不能伪造现实、伪造事实的,而《我们诞生在中国》是直接编故事,如果这还可以放在纪录片领域,那故事片和纪录片就没有界限了。我觉得纪录片还是要忠诚于现实、忠诚于自己被拍摄的客体。当很多人一直坚持说它是纪录片时,我内心很惶恐,怕有科学家站出来说事实不是这样。好在整个放映期间,虽然有一些声音出现,但没有形成一股批评力量。有人说我把它当作故事片是看不起纪录片,真没这个意思;也有人说我是觉得纪录片不好卖,其实也不是。我很清楚地知道,它是诞生在剪辑台上的虚构故事。 樊:您是在很自由地创作一部电影? 陆:对。因为我当时跟迪士尼在讨论怎么做这部电影时,迪士尼说他们倾向于去做一个偏纪录片的东西。我说我是故事片导演出身,是否有权利带入一些虚构的内容,他们说可以,找你就是希望拍一个有个人特点的片子,讲述东方神秘国度的野生动物故事。 迪士尼很在意故事性,后来我才知道在他们所有自然电影创作中,导演都或多或少加入了虚构成份,只是不像我们还专门来探讨。中国电影创作者面对的评论环境并不宽容,所以我希望预先把自己的底线说出来,而不必等别人去揭秘、告发说这部电影不是真的,而是编的。可以说,我是带着一种防御性的心理提示公众,这是一个故事,我们是以故事的方式来创作的。比如熊猫生孩子,不是她后来又生了孩子,而是那只小熊猫就是第一个孩子——美美,正常顺序是熊猫生了个宝宝,慢慢长大,学会爬树,最后走掉了,我是把开头的镜头放到结尾了。关于雪豹,果壳网出了一篇文章,那个作者很厉害,后来我们成为了朋友,像他说的,我真的是拿9只雪豹的素材剪出了一个故事。达娃之死的所有素材已经被放弃,太血腥、残酷,是不能进电影的,我从这个已经废弃的素材里边挑选画面,剪出了达娃之死。 樊:画面本身是真实的吗? 陆:画面是真实的,达娃这个角色是虚构的,是由9只雪豹组织的一个故事。我们拍到一只雪豹死了,很多人说你为什么不去救那只雪豹,这个没法回答,那只雪豹跟牦牛搏斗完之后,就自己跑了,也没看出受什么重伤,而且是一只公雪豹。 樊:电影史中一直都有这么一类跨界的电影,像上世纪50年代的《大冒险》,还有日本的《狐狸的故事》。无论如何,它们还是跟常规故事片不一样的,虽然您不把这部电影划到纪录片范畴,但一些观众估计还是会自觉地把它和故事片区分开,甚至依然还是把它当做纪录片看待,广电总局发放的“龙标”也是当做纪录片来处理的。您也知道,纪录片是电影院线的珍稀物种,纪录片的市场环境相对糟糕,如果不把真人秀电影统计在内,2015年国内总共有13部纪录片上映,共计收获3163万票房,约占全年中国电影票房的0.07%,是故事片票房零头的零头。当时是什么给了您信心,又是什么吸引您去接这个项目?
陆:纪录片市场不好,作为从业人员我也是知道的。接这个项目时,我拍了12年电影,共4部作品。拍完《寻枪》和《可可西里》之后,我感觉跟这个时代脱节了,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创作里,跟时代的距离不是越拍越近,而是越拍越远。《寻枪》的时候,我能感受到观众对影片热烈的反应,《可可西里》可能是一个蜜月期,和媒体、观众都处在蜜月期。但是到《南京!南京!》和《王的盛宴》,我发现自己跟评论界、市场、观众都产生了一定的距离。到现在,我都坚定地认为这两部电影本身没有问题,我拍每部戏都会很深入地沉浸进去,越深入越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但距离市场需要的、观众期待的电影远了。那时候我很困惑,我做电影的态度是认真的,但却遭受到越来越多非常严厉的批评,很多批评已经不是针对作品本身,而是针对我个人,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产生的。我其实是一个非常保守和传统的电影人,我讲究制作、讲究电影性。但是,4部戏拍下来,我跟工业、市场、观众,包括跟评论界,都产生了距离。在我非常困惑、也非常痛苦的时候,这个项目来到我面前,不瞒你说,接这个项目我有点自我放逐的感觉。 樊:接受新的挑战? 陆:不是挑战,是想扎在这个项目里离开外界一段时间,用“自我放逐”这个词还挺准的,当时就是这个心情。我没有想到现在票房6000多万,坦率地说,当时真没想到,最初觉得这影片票房可能也就几百万。 樊:很放松,没有什么负担的创作心态。 陆:我想回到电影学院做作业的那种心态,不去考虑影评人的批评,不去考虑市场,我只是觉得迪士尼给我一笔钱、给我一次机会,那我就去做,离开是是非非的东西,只是为了电影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