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地讨论德波(Guy Debord)的电影理论,在当前的电影理论研究视野中能占什么位置呢,而且这似乎也是不公平的。所以,本文做了这样的处理:先把朗西埃对德波电影理论的最新批判介绍一下,坦然地讨论德波电影理论的缺陷。然后从理论的视野中绕出去,讨论德波以电影为手段展开的那种生命与景观之间的决战,勾划出德波电影行动中的战争逻辑,以此讨论德波的这种电影行动对于我们今天的意义。 一 德波的电影实践有一种自己的电影理论吗? 我们似乎应该回答:没有。让我们先来看朗西埃对德波电影实践的批判: 德波只是使图像动起来而已,不过,我们还是将这事说得有点冷漠了。在他的电影里,只有里面的声音是真实的。它在说:你看,你们只会待在这些图像面前。你们像个傻瓜那样地看着它,而这些图像就是你们自己的死亡。这一种向我们说出了(世界与我们之间的)分隔的声音,在某种意义上说,本身却是致力于这样一种分隔的:它说,我们都是落在图像内的——我们总是已落在图像内,但这声音就这样盯住我们不放了。而另一方面,他的电影却不小心又信赖这些图像,要它们来向我们说:我们必须去知道解决之道,我们不该光是看,而应该立刻行动。这在德波的电影中是很好玩的,尤其在他的《景观社会》这部电影中。我们可以看看他在其中对于美国西部片的嫁接(接龙)。一开始看到弗林(Errol Flinn)砍砍杀杀地出场时,我们还以为是在挖苦,以为是德波在嘲笑这些美帝国主义者傻瓜和他们的英雄神学。根本不是这样的。德波是将这些冲杀当例子的。他在说,我们就应该这么做:我们应该像弗林这么做,必须像约翰·韦恩那样杀向南方人或印第安人。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的模式:无产阶级战士攻击景观的主导。同时,当然了,这样的电影镜头仍不失为景观,肯定了那一说出下面这样话的声音的权威性:“大家总是已身在其中。”我们从中就能理解为什么在我们这样比较平庸的时代里,情境主义者们都[堕落]成了这副模样:去批判民主着的消费者上了大众媒体的当。① 在上面这段引用中,我们读到了朗西埃抓出的这么醒目的几条: (1)德波的电影中,“画面后面的声音仍在隔离我们”。这声音仍带权威。仍是景观。朗西埃指责德波并没有处理好,或者说,自己犯了他不让别人犯的错误,就将影像的权威转到了录音上。这一指责当然是有理的。 (2)“不应该观看,而要立刻行动”。我们知道,这仍然是一种到目前为止最流行的行动神学:做点什么吧,这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些,至少使你活动一下身体,不会得抑郁症,还能在讨论会上拿出来慷慨陈词一下,像艺术家和知识分子们一直在秀的那样,尤其是,做一些小的行动,那么我们就不会去做上街占领和推翻景观—资本秩序的大行动了。齐泽克(Slavoj
)一再警告我们这个。但理论也是一种实践,当然也是行动,是主体在某一情境里的立场申明,是公共场地上的草图分析,属于德波式的情境策略之一:在某一点、某一情境中的对某一激情的充分实现。但德波自己的行动是另外一种,还不是朗西埃上面说的那种。关于德波自己的行动神学和关于战争电影的哲学,我们将在本文最后部分展开讨论。 (3)德波将好莱坞明星的奋斗变成“无产阶级战士去攻打景观”,作为一种革命策略这当然还是不成熟的。但这是德波“异轨”方法的精要,并不只是一个政治姿态,是要将电影片断在不改变其蒙太奇的情况下硬行地组合在一起,使其相互碾压:故意将从来不搭边甚至犯冲的东西拉到一起。朗西埃对此的批评是:这不解决问题,不是出路,只是玩耍。而德波可能也不是真想寻出路和方法,他可能就是先要这样搞乱,决不接受它。本文在最后要讨论的德波的战争论与这一“无产阶级战士去攻打景观”相关,我们到时再展开。 (4)“大家总是已身在其中。”朗西埃指责德波这仍是陷入黑格尔总体论的归咎模式,也仍是在批判中重复马克思的翻转现实这一模式。德波的确采用了这一策略:只有先从现实中撤离,将其翻转,我们才能重新进入;对景观社会,我们也应该这样吗?朗西埃怀疑这一点,想以搅拌论替换:布列松式地用新的蒙太奇重新将一切拉平,放进新的感性场地中,重新搅拌出诗意,形成共同体的新感性,此外没有别的办法,德波提出的那一种是错误的。的确,德波没站到这一高度。这是因为他没想到,还是他不愿意? (5)“批判民主着的消费者上了大众媒体的当”,这种批判,朗西埃认为,是为统治我们的那些意识形态说话了。对于民主人不好好搞政治却忙着消费,为消费而出卖、牺牲民主,你怎么去批判?说民主必然会产生这样的消费者? 那么,我们来看朗西埃自己对电影的景观式批判:电影是现实主义文学的继续。布列松比福楼拜更现实主义,更民主。电影中包含着这样的可能性,电影的两种蒙太奇,辩证蒙太奇和象征蒙太奇,将一切更拉平、更搅拌。这是比毛泽东、阿尔都塞、德波更强调造反有理:将“今天”当作巴尔扎克笔下的古玩店,从中重新发现诗意……这是先锋电影导演与无名民工之间的相遇,电影本身能将他们各自身上的他者勾引出来,只有这样,这两个他者之间才能相遇。 小结1:德波的电影实践背后可能没有一种专门的电影理论。如果说他有一种电影理论,那也只是说,他相信电影里只有白骨,是观众在影片里目睹自己的死亡,那么,还是让我们先亵渎它,来助其快点自毁吧。这无损于他的思想家地位。本文最后部分会发挥这一点。 小结2:对于德波而言,détournement,异轨,有小的和大的两种。大的,就是挖出其中的一些因素,不按原来的语法,而是照我们当前的革命语法拼装着玩它,并且玩残它。就是像布莱希特在《伽利略》中示范的那样:半路剪径、绑架、萃取、提汁、回灌,恶意地,不带一点点教学法式的示范。小的,就是他在自己的电影中向我们展示的那些具体手法。朗西埃批判的是德波的小的détournement部分中所存在的问题。从大的部分看,本文认为我们仍可以打捞出很重要的东西。这种大的détournement,就是我所说的德波的“电影行动”[cinematic act]本身带有的向一切宣战的战争逻辑。他不是在做出一种更有示范性的“对”的电影动作,而是要将拍电影这件事本身带入他的这一行动之中,自己使自己最后拍不成电影,自己先打断自己身上的七寸。电影是他个人的战争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