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时代,剧场艺术不可避免地式微了,但它不可能在可预见的未来灭绝,也不应该在文化生活中占据边缘的地位。和过往的种种艺术门类一样,在新的技术条件的压迫和加持下,它一定会为自己演变出新的社会和美学范式,但来自过往的基因也一定会顽强地在新物种中以各种痕迹展现它们曾经存在过的证据。在西方,主流表演技艺训练的变化经历了以下几个阶段:跑江湖的班主、高居庙堂的正式古典训练、现实主义和心理剧的“身心”训练,人类学思维引入和相应的“全球化”的方法收集。随着各类肢体剧场、机制剧场、意像剧场等所谓“后戏剧剧场”、以及各类非剧场艺术表演引发的对非系统碎片式训练和修行的兴趣,新的美学模式革新更多地诉诸于从创作各阶段到接受各层面的整体,而表演者的训练体系则是这些革新中至关重要的组成部分,如果不是“导演术”中最为关键的一部分的话。 在目前的格局中,西方“艺术表演”的意涵至少包括如下六个方面: 1.现实主义方法为基准的角色创造:心理学意义上的真实; 2.表演者作为布景场景法意义上的工具:表演是人工制品; 3.即兴和游戏:戏剧创作的过程作为剧目本身; 4.表演作为政治实践:表演是真实变化的排演; 5.对自我和他者的探索:表演成为个人际遇和修炼的载体; 6.表演成为文化交换:对一个人的他者性进行游戏; (Gordon in Zarrilli,2007) 上述分类不涵盖全部的情况,也不是唯一的分类法。至少,第一,和戏剧艺术相对题的“表演艺术/行为艺术”,具有强烈的反分类、反标签或者说就着秘传宗教的传统反被认知的色彩。这种美学特质,用表演理论学者、哲学家佩吉·法兰的话来说是“去名”(unmark);第二,不同学科背景的学者,总结此种分类的角度和分类法也不同。但可以确定的是,艺术表演的内涵和外延都大大拓宽的同时,对表演者的训练也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旧日的模型几乎都只处理和针对上述列表中的第一条,而其余情况出现的方式,则以处理第一种情况中出现的小小心得,以一种副产品的方式散落于各处。而所有过往出现过的表演训练体系背后,都有自己的科学、医学、生理学假设(Roach in Zarrilli,2007),而这些假设的背后是相应的哲学假设。在这个符号学链条上,如果说一部分奠基了主要旧日表演训练的哲学假设认为,感知、经验、行动、思维是截然不同的范畴,那么随着梅赫洛—庞蒂现象学在艺术界的兴起和广泛接受,新的实践性共识则认为感知既是经验又是思维。相应地,表演训练的面貌也就大为改观。事实上,新的认识不仅仅对戏剧或者说艺术表演有决定性的作用,而且对综合意义上的艺术教育观念的更新有决定性的作用。至少,心理剧模型或许适合于自然主义或者现实主义模型,但不足以或者不适合所谓的“后戏剧剧场”或者非西方剧场(Zarrilli,2007,637)。不仅如此,即便是主流再现剧场的演员训练,模式也已经大大更新了。 社会学意义上非美学目的的“表演”之外,在以美学为目的的“表演”的意义上,它的意涵也被戏剧和现代主义视觉艺术中的表演艺术极大地拓宽了。过往的艺术表演,主要有两类:一为各种展示身体技艺的商业谋生职业;二为以塑造角色,在一件主流叙事作品中承担能指功能为目的的“表演(acting)”。而现在的艺术表演,已经和过往的意义大不相同,增加了包括行为艺术在内的多种社会—审美范式。 第三,戏剧艺术本身的发展,自19世纪开始,西欧为首,班主制的崩溃和消失,确立了“导演”这个职位的出现,以及戏剧艺术内部编剧—导演—演员的三极权力博弈。再之后的发展是,各前卫戏剧实践者对演员本身美学自主性的追求,到“身体剧场(physical theatre)”等实践模式对合作性、观众互动性的追求,相应的戏剧制作内部的权力结构和文化生产机制也变化了。那么,对何为演员的艺术的理解,从理论到实践也都具有相应的复杂变化。 在这样的条件下,这里提出一个貌似过时的问题,在今天,我们该如何看待传统主流戏剧艺术中最为核心的构成之一:演员的技艺?如何看待培养这种技艺的训练系统?对于中国当代戏剧发展的实践要求来说,情况要比上述西方的脉络更为复杂,但这样的回顾并不是要崇尚补课观,而是因为,当我们具体谈论有关再现表演的关键性话题,比如自我、主体性、本真性、情绪、情感的作用,抽象的观念就绝不仅仅只是理论话题,而是与“技艺”高度相关的事,尤其在当代技术浸入条件下非常值得重新探访。 质朴自然、深刻有力,具有哲学—美学意义上本真性的再现表演,所谓的“演技”,从哪里来?是否只能依靠于天才加上大量对观众(表演)的经验,而无法真正从教育系统和在试验室体制中探索获得吗?我们所谈到的“灵气”或者“说服力”,或者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卡泼、勒考克等不同流派(虽然后二者作为默剧和身体剧场一宗已不尽然就是主流再现表演的范畴)的人都强调的“真/诚”(和其他重要的再现表演概念一样,“真”的意思在具体而微的细节层面不尽相同),是不是在学院体制下一定会被渐渐扼杀?所谓“做人”的道德要求和“从艺”的美学要求,其间的辩证道理究竟为何,这样的问题如何在身体的层面上得到解决?或者说,严苛的身体训练是不是好演员的必要条件?如果是,是什么类型的身体训练?一个“业余”演员,是否注定要在盲目中摸索,因为没有特定的身体特征,确切地说没有“颜值”和“身材”,所以无法在奇特、荒诞的艺考标准中进入第一关,因而无缘学院中大师的点拨,而与此种艺术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