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动物,也是垃圾生产者。但是在消费至上的社会里,非人类动物与垃圾常被视为是人类的“他者”;动物与垃圾之间的相似性与相关性似乎比人类与动物来得更大。到目前为止,环境人文学科(environmental humanities)领域里的垃圾(garbage studies)和动物批评(critical animal studies)之间的跨学科研究,尚处于启蒙阶段。当前的垃圾论述(或毒物污染论述)还多半从以人类视角为中心的社会学、考古学、历史、哲学、或者后殖民环境主义来看待垃圾问题,如英国迈克·汤普森(Michael Thompson)的《垃圾理论》(Rubbish Theory:The Creation and Destruction of Value,1979年)、波兰社会学家鲍曼(Zygmunt Bauman)的《废弃的生命:现代性及其被遗弃者》(Wasted Lives:Modernity and Its Outcast,2004年)和约翰·史坎兰的《论垃圾》(On Garbage,2005年)等。 由于垃圾危害动物之议题越来越受到重视,西方动物研究已开始将观念与批评视野转向“垃圾”概念,尝试思考一个垃圾与动物连结的文化研究新方向。举例来说,《垃圾动物:我们如何与自然的肮脏、野生、外来与多余的物种共同生活》(Trash Animals:How We Live with Nature’s Filthy, Feral,Invasive and Unwanted 5pecies,2013年)此论文集探讨各地不同文化里所认知的“垃圾动物”。本文将延伸此“垃圾动物”概念,去思考其他类型的“垃圾动物”的可能性。我好奇的是与垃圾相关的概念,如一次使用性塑胶制品、废弃物、空气与水污染、毒物等,和动物之间有何种观念上或实质上(也就是动物-人类-环境三者在物质层面上)的关联性,也就是,“人类纪”下的垃圾污染与动物的关系。首先,垃圾意识是如何形成的?动物如何进入我们的垃圾意识?检视非人类动物如何在观念、语言、资本经济体系里被建构成为“垃圾”这个概念,这样的建构又是如何回过头来影响动物本身?在思考这些问题时,我先用英文字来探讨垃圾与动物的关系。当然,在表述不同种“垃圾动物”,以及“垃圾”与“动物”观念的连结里,我权宜地凸显这些与垃圾相关的字的相异性,但在实际日常生活中的用法上这些字相似和互用性甚高。先由字源、字义(尤其是围绕在英文的garbage,waste,以及中文的“垃圾”)的角度来探讨垃圾与动物之间纠缠不清的语言与文化脉络。藉由循着这些语源、文化、经济和生态系统等认知脉络,我们可以看出动物是如何被建构且被称为多余无用之物,并渗透及影响当代蔓延全球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最后,我将以纪录片导演沃荷拉(Kunal Vohra)纪录片里的“垃圾动物”主题来反省文化与全球化、现代性问题,并探讨其纪录片再现策略。 一、垃圾是什么? 每个文化下的垃圾概念不同,但在垃圾的对待处理上却极为相似。当我们真正思考垃圾是什么的时候,垃圾这个观念顿时变得滑溜难捉摸。举例来说,垃圾的概念是何时产生的?垃圾与非垃圾间的界限如何产生的?垃圾有其内在性吗?也就是说,有没有什么东西一产生出来就是垃圾?垃圾在哪一个阶段或地方才被视为垃圾?只有人类才制造垃圾吗?动物身体排放出来的废物与废气是否为垃圾?①垃圾制造者有没有可能沦为垃圾?动物对“垃圾”“回收”等概念的形成,甚至是人类科技与现代化发展有何贡献?这些贡献又是如何回过头来影响动物的福祉?消费式思维的资本主义社会在处理垃圾时,是否以同样的方式对待动物? 首先,垃圾是什么? 在《垃圾理论》一书里,迈克·汤普森将物体分成三类,一类是耐久,其价值随时间而增加,第二类是短暂,随时间而降低价值并有生命期限,最后是垃圾,也就是毫无价值的物质,不会消失且存于无时间的地狱边境。对汤普森而言,垃圾处于永存但无时间性的无间地狱,宛如处于电影《盗梦空间》(Inception,2010年)里最底层的时空一般。虽然此分法不够细致,但起码给我们一个初步的垃圾概念,那就是“毫无价值的物质”,而且“不会消失”。虽然物质上不会消失,但是消费社会对垃圾的态度多半采取社会学里所谓“马桶假设”(the toilet assumption)。②鼓励无止境消费的现代社会使得消费后的商品之去向对消费大众蒙上神秘的面纱,使消费者不必对每日大量制造出来的垃圾产生罪恶感。汤普森提醒了我们虽然眼不见,但此物质仍旧以不同的物质形式继续存在于地球的某个角落。垃圾文化研究学者史坎兰则认为垃圾是被人类宣判死亡的物质;垃圾的存在与人类文明有着直接的关系。从漫长人类文明与迁徙史来看,文明之发展与政府概念的兴起正是建立在处理垃圾问题上。当垃圾多到开始危及到游牧民族或城市正常运作时,也就是该迁移他地的时候。史坎兰这样的逻辑不难解释为何西方国家已开始在做太空移民之梦了。 史坎兰(John Scanlan)在思考垃圾与都市之间的关系时引用心理分析学说里的“贱斥”(abject)概念来解释文明的建构,那就是城市的社会结构里的生产与消费将垃圾隔离起来,人类文明建构与发展其实是将垃圾(或无价值、多余之物)排除文明系统之外的一个过程,而政府组织的存在也随着为解决垃圾问题因运而生。史坎兰引用安东尼·维德勒(Anthony Vidler)的理论说明此城市发展的观念蓝图最先是由我们身体的概念出发的。史坎兰认为资本主义下的“垃圾代表鬼魅的物质世界、生命之馊,以及贪婪商品产销的投机下出现的梦”(Scanlan 164)。他认为若要全盘地理解城市此概念,我们必须将这些“有化为无”的鬼魅化存在的东西,如垃圾、排泄物等纳入考量(Scanlan 164)。在此,我将动物纳入史坎兰所谓的人类工业和资本主义文明中被压抑的“物质潜意识”(material unconsciousness)的名单中,我认为垃圾与动物两者皆为文明之鬼魅,必须从压抑的潜意识里重新加以寻回,并在个人和集体的层面上来面对处理之,进而建立一个爱生护生的生态文明。在此我先从鉴别不同的垃圾动物开始,以助思考人类文化下“垃圾动物”是如何被建构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