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梭,转眼吴天明逝世已经两年有余。看着老一代艺术家(事实上,他对我而言一直是中年艺术家)凋零,感慨同时,更浮现出他们当年的辉煌和对中国电影艺术黄金时代的巨大贡献。前段时间关于吴天明绝作《百鸟朝凤》在完成3年有余后终于走进院线并突然爆红,又使他和他的作品回到公众视野。我和吴天明有过一次亲密的接触,但更多的时候是远远地望着他。以下文字有对吴天明的直接观察,有对其艺术文本的读解,有我自己的分析,也有想象,以勾画一个我心目中的吴天明。 我和吴天明的一次直接接触是1990年初在洛杉矶,当时我们都参加了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由尼克·布朗等美国教授发起的号称“国际上第一次”关于中国电影的高层次学术研讨会。当时中国参会者除了我和他,还有中国电影的其他学者,如北京的李陀、上海的王时桢(原《电影新作》主编),中国台湾的焦雄屏和在澳大利亚留学的大陆学者马宁等。那天晚上在会议安排的旅馆房间,吴天明和李陀聊天,我当时只是在一旁聆听。吴天明谈到他当时的处境和面临的抉择。原来,吴天明1989年应美国亚洲文化协会邀请,赴美访问考察。却不料在吴天明访美期间,国内发生了一场风波。洛杉矶加州大学的中国电影国际研讨会的召开恰好在此事件过去不久,余波尚在。吴天明接到单位通知,希望他尽早回国。吴天明此时犹豫,下一步该怎么办?回去抑或逗留美国再看一段时间?一时难以决定。吴天明当时没有意识到:这实在是他人生中一个最为关键的选择和决定。那一年吴天明50岁。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吴天明当时可能没有想到孔子,也可能没有参透“天命”。后来的发展大家都知道,吴天明在美国逗留了5年。 就我当时的观察而言,吴天明当时的思想情感处于一个巨大的纠结之中:他对民族和国家怀有深厚的感情自不待言,这从他上世纪80年代轰动一时的代表作《人生》和《老井》中可以得到印证;同时,他也对80年代在中华大地盛极一时的现代性和启蒙思潮有强烈的向往和追求,这在以上两部作品中也可以得到印证。80年代中国还刚刚开放不久,西方的现代性对大多数中国人仍有非常神秘的光环。从“老井”中走出来的吴天明想看看西方的现代性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想在美国看一看,沉淀一下。然而,这一决定却因违反纪律而带来了严重的后果:吴天明开始了在美国的滞留生活,如日中天的事业由此中断。在美期间,吴天明曾以开录像店、贩卖中餐为生,度过了长达5年的时光。期间虽然他也参加了电影《喜福会》中一个小角色的出演,但他视为生命的电影艺术创作已然中断。1994年初,吴天明回到国内。仍怀着80年代赤诚与热血的吴天明,却发现在新的时代语境中,整个中国包括中国电影的文化氛围都已发生巨变。以此为节点,吴天明的创作和生活分为了前后两个阶段。 吴天明1939年出生于陕西省三原县。因父亲身为中共地下党员,是一名游击队队长,吴天明的幼年生活因此颠沛流离,受尽战争年代苦难岁月的折磨。1949年后,吴天明的父亲成为三原县县长,吴天明也终于迎来了无拘无束、自由快乐的生活。青少年时代的吴天明喜爱文艺,擅长快板、相声、戏曲等传统文艺项目。然而,真正唤起他艺术之梦的是苏联电影《海之歌》。据吴天明讲,他反复观看此影片多达14次,并由此踏上了追求电影艺术梦想的道路。1960年,尚未高中毕业的吴天明考取了西安电影制片厂演员训练班,并在影片《巴山红浪》里扮演一个农村青年。1962年训练班毕业后在西影厂的演员剧团做了一名演员,正式踏入电影的大门。1975年,吴天明在“中央五七艺大”导演进修班(后为北京电影学院导演进修班)学习时,参加了崔嵬导演的影片《红雨》摄制组,得到崔嵬导演的悉心教导,学到了很多导演的知识。此次经历强化了吴天明转行当导演的决心。 1979年吴天明与导演滕文骥合作拍摄了故事片《生活的颤音》,由于排名第二,吴天明始终认为这部影片不是自己的作品。1980年,两人再次合作拍摄了故事片《亲缘》,吴天明这次排在首位,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处女作。《亲缘》讲述一位台湾女博士与大陆亲人及爱人之间的故事,他们意外相遇,却又被迫分离,只能在台湾和大陆两地彼此思念。首次执导的吴天明一腔热血,然而《亲缘》在舆论和发行上都遭到彻底的失败。吴天明事后反思,影片失利的原因很多,但题材的陌生绝对是一个核心原因,这直接导致了人物的苍白和情感的虚假。他由此下定决心要拍摄自己熟悉的生活,将“真实”视为电影艺术的生命。1983年,吴天明独立执导了故事片《没有航标的河流》,描写十年动乱期间人民在逆境中抗争的故事。影片虽然在人物形象和故事结构上依然存在“二元对立”的模式,但吴天明追求“真实”的想法得到初步的体现。影片平实甚至是近乎平淡的散文化情节、激烈而富于动感的视觉场景、细腻而生动的生活描写、含蓄而浓烈的人物情感,使得影片充满了生活的泥土气息和强烈的现实主义情怀。老演员李纬饰演的主人公盘老五这个人物显示了其深厚的人文和艺术功底,形象真实质朴,亲切感人,是影片一大亮点。影片的现实主义风格由衷地散发出对劳动人民赤诚的爱和真挚的情感,而这真情实感正是吴天明长久以来与普通劳动人民密切接触的一次直接反映。影片独特的风格在当时别开生面,也因此获文化部优秀影片二等奖、夏威夷第四届国际电影节东西方中心电影奖。这是西影厂第一部在国际上获奖的影片,吴天明的名字从此在电影界、在观众当中震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