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的血腥暴力”曾经是红极一时的社会议题,但近年来却逐渐失去话题性。虽说如此,这仍比不上胶片没落的速度。在今日的后影片叙事中,“电影的血腥暴力”已成了普遍现象,而非尖锐的问题与控诉。图像暴力现在几乎完全成了暴力的电影图像。20年前,阿曼纳巴(Alejandro Amenabar)剖析悬疑类型的《死亡论文》(Tesis,1996)中有某个研究生在写作银幕暴力的论文时,不小心碰上了一群热爱拍摄虐杀电影(snuff film)的影迷。早在结尾这群杀人的情色电影作者一个个遭受报复以前,他们或许透过了隐晦的征兆已经在虐杀类型可怖的本体形构中瞥见这个类型的终局。他们的领袖在大学的媒体数据库里鬼鬼祟祟地找寻数据时,早已让电子监视系统记录下他的身影。这才是媒体演变历史上的讽刺。就许多方式来说,数字绘图早就让影像上“过于真实”的浩劫显得无用武之地——导演现在只需要靠着计算机绘图而非影片纪录来形构任何血肉的毁灭。 许多人曾警告我们不要过于习惯银幕上那些破碎的身体,但当下这些影像早已全然虚拟化甚至夸张到难以置信的程度,对于暴力的疲乏似乎更是美学,而非道德问题。CGI(计算机生成影像)中的毁灭成了增减与转换数字图块与像素的游戏。断肢似乎不再是医学问题,而是修图特技。数字计算的瞬息万变中,再也不用引爆隐藏的炸弹才能把人“挂”了,毁灭来自于隐藏、多变的二元运算反映在构成图层的像素上。整体来说,这里讨论的“美学”总隐含着某种视网膜麻醉。近年来,银幕上的奇观需要麻木观众,让他们别真的看到任何眩目暴力场景背后的计算机运算,而不介意他们看到什么(身体的伤痕或毁灭、碎灭的车辆与建筑)。人们或许麻木,或许被动地沉醉在高科技的游戏之中。但要是我们在看见这些脆弱图像与暴力场景时,主动地唤起自己对于数字环境的熟悉与理解,那么有时候令人讶异的主题关联(形义叙事,narratographic)就会慢漫浮现。①在好莱坞大片令人分散注意力的叙事中,形象的偏离让我们注意到电子媒体。戏剧张力是一回事,其显现又是另外一回事:人物行动对形义制造②。疼痛的极限现在收拢在叙事当中,暴力的极限则在隐含的再现图层上才能找到。残缺的身体现在只是像素的把戏。以前F/X(某种声响上的图谜)用来指称实验室冲洗出来的特别效果(effects),而非标准摄影可以制造出来的效果,现在这一词汇已转变成VFX,似乎直接显示出特效的普及让当代影片的“视觉”场域都已受计算机所控制——特效现在都在计算机上,而非实验室中。 当身体毁坏、空间破灭时,最为张狂的伤害只是数字碎片而已。这当然不用很明显的“可见”,但通常是如此。这些案例就是本文讨论的主题,CGI的种种协议在显示接口上成了逐渐成形的暴力诗学。常态做法少了这样的重合。对于好莱坞暴力的数字美学或数字暴力拟仿来说(假设这趋势存在),银幕上的奇观无法和电子义体相分离,有时影片记录下的事物完全被数字制造、形构的事件所取代。运动影像再也不是影格高速穿越机器,而是成了运动-(影)像素。要是观看近年来的作品却没注意到这一点,就是忽视了种种的数字运算,更忽略了在某些特定案例当中数字运算如何让叙事把媒体本身当作讯息的一部分。 当然,这样的观看模式本身受历史所局限(虽然很难阐明其差异)。《疯狂的麦克斯4:狂暴之路》(Mad Max:Fury Road,2015)里伤痕累累的查理兹·塞隆(Chalize Theron)消失的前臂如何能与《阿甘正传》(Forrest Gump,1994)里盖瑞·辛尼兹(Gary Sinise)用数字截肢的双脚相比(赛隆的残缺甚至没什么人注意到)?大概可以猜到观众的反应就是觉得这些特效很“(冷)酷”,完全和麦克卢汉的定义相反:人们被动地摄取这些看似透明的特效,而这些特效几乎不需要特别注意就有着一贯性与可信度。观众现在很少踏出家门出去看电影,而仅是看着无所不在的影像。跟VFX有着深刻关系的电玩现在则是新的热媒体(延伸麦克卢汉的定义),玩家参与着狂乱剧情所带来的图像破碎,也让令人目眩神迷的影像暴力更受到计算机所宰制(玩家使用的设备不也是一部分?)。 然而在大银幕上,数字的种种运作成了潜在的视件。詹金斯(Henry Jenkins)口中的“融合文化”所带来的影响让科技抹平了影像,也让人们认不出来这些电影效果。话虽如此,有时叙事奇观的数字脉络是如此明确。有时计算机效果不仅给了我们影像,同时也从其撕裂银幕的暴力场景当中显现自身。这些时刻让数字建构的空间及其中穿越的物体和身体也经受如此的光学扭曲。某种线性运算的扭曲曝露了这些异常的阻碍与变形,而非寻常平顺的数字扫描和其水平线所构成的影像平面。字义上,碎灭(decimation)的弦外之音也和影像技术有着密切关系。碎灭一词原本来自decimal,最初指的是罗马帝国士兵痛击敌人,消灭对手十分之一的兵力,现在则成了影像工程师指涉计算机图像压缩的过程(二进制而非十进制运算)。科技上的压缩与碎灭是影像制作过程后的核心,而非观众可感的过程。不过这仅仅是电子技术小小的冰山一角,其影像生发的过程常常显现在叙事银幕中的暴力场景。暴力让影像平面扭曲了事物,有时则是影像平面自身受到扭曲。后面这些案例里,如此拟仿常常(不知情地)成了自身的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