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的电影本体论在“分析美学”那里实现了新旧更替。①哈佛大学的斯坦利·卡维尔(Stanley Cavell)教授是当今著名的哲学家和美学家,他的电影哲学思想在分析美学当中独树一帜,在电影理论当中也产生了深刻影响,因为他是在巴赞之后,将电影本体论研究提升到新台阶的重要人物。 卡维尔反思电影本体论的起点,还是从电影理论家巴赞与艺术史家潘诺夫斯基的电影论说起。潘诺夫斯基认为,电影媒介就是“如此这般的物质现实”,②巴赞也认为,电影媒介就是“自然”的演出法而已。卡维尔由此认为,二者的理论是一致的:电影媒介的基础是摄影,而摄影所拍的就是现实与自然。在此,西文意义上的自然并不指天地大自然,而就是指现实本身。由此,卡维尔所追问的核心问题就是:当电影被投射到银幕之时,现实到底发生了什么改变? 电影媒介:从“现实”还是“世界”出发? 这就关系到电影的“现实性”难题:电影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卡维尔似乎更倾向于后者,他给出的比喻是:电影如梦,电影片段经常闪现在你脑海当中,但电影却如梦般难以被记住。由此,论述电影的出发点——“现实的投射”(the projection of reality)就变得高度可疑,在这点上卡维尔就与巴赞不同了:因为后者认为电影是直呈自然本身,而前者则认定电影同样可以描绘幻想。巴赞的观点又被称为“照相现实主义”,摄影与绘画的区分在其看来,照片不是让人们看到照片与现实是相似的,而就是呈现给人们现实本身。 与英国著名分析美学家理查德·沃尔海姆(Richard Wollheim)一样,卡维尔也反对用“相似性”(resemblance)来阐发艺术再现问题,也就是认为再现与被再现对象之间的关系是相似。沃尔海姆对于将“再现”归结为“相似”的理论也提出了令人信服的批驳。在人们通常的观念里面,对于某物是另一物再现的最基本的解释,最简单的事实就是:二者是“相似的”。沃尔海姆举出的例子就是拿破仑的图片或者绘画,如果说,一幅图片或者绘画是对拿破仑的再现的话,那么,唯一的理由就是它与拿破仑本人是相似的,所以,我们才将图像当中的人“视为”是拿破仑。③ 然而,再现了拿破仑的肖像是与拿破仑相似的,这种通常的观念是不对的。因为谈论相似的时候,背后意指的是一种“对称”关系,但在真正使用的时候,我们只能说“这像拿破仑”,但不能反过来说,“拿破仑像这幅画”或者“拿破仑与这画很像”,也就是将双向关系变成单向关系了。卡维尔的否定则更为直接,当处理相片与被照对象关联的时候,绝不能用“类似”(likeness)来应对,因为这种图像并不是对象的复制、留存或者影子,比如某位电影明星的照片就并不等同于明星本人,围绕着它周围有魔术般的“光晕”或者历史。 更巧妙的是,卡维尔将摄影与录像进行了比照来继续论证,这就关系到视听的两种本质。因为听的本质是听从某个地方传来的声音,而看则直接诉诸眼球,听本身就是不可见的,但看之为看即在目前。所以,录音与原音之间,我们可以说前者复制了后者的声音,但是照片与对象的关系却不同,因为不可以说前者复制了后者的景象、外观抑或表象。因为景象往往是更大的范围,摄影仅仅取其一隅,而难以呈现对象的全部,而且摄影捕捉的也非表象,因为如此一来好像摄影机本身具有某种摄取结构似的,但拍摄与世界的关系需要重新加以厘定。巴赞的电影理论从“现实”出发,而卡维尔的电影哲学则是从“世界”出发。 电影拍摄:不在场却在存留世界 卡维尔的电影哲学是建基于他的“世界观”基础上的,也就是关于世界的看法之上的,首先就关乎世界与世界之景象的关联。“事实上,对象并不能制造出景象,也不会拥有景象。我更愿意这样说,对象与其景象之间如此接近,以至于使得人们放弃了对它们景象的再现;为了再现对象(假定如此的话)制造的景象,你不得不去再现对象本身,这就需要做出个模子,或者做出个印模。”④ 在这个意义上,卡维尔就将摄影机看成了摄取世界的“模子”。这种观点仍来源于巴赞,但又推进了巴赞。巴赞曾把照片想象成视觉的模子或印模,但是其缺失却在于,他认为在照相经过特定程序呈现之后可以脱离原物而存在。事实恰恰相反,“在摄影当中,被摄后的原物仍如此前一样存在于那里,并非是面对相机那样的存在;然而,相机只是制模机器,而不是模子本身。”⑤卡维尔的洞见就在这里,因为相机拍摄不是图画手绘,相片不是手做而是制造的,摄影制造出来的乃是“这个世界的影像”(image of the world),这个世界乃是由模子当中所窥见的世界。 尽管卡维尔是当今美国的学院哲学家,但是他仍接受了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将巴赞意义上的现实感转化为世界意义上的“在场感”(sense of presentness),接近于海德格尔意义上的“此在”。维特根斯坦也有关于“世界”的论述,卡维尔正试图在大陆与英美传统之间搭建哲学桥梁。按照他的意见,绘画的在场感就在于:不是确信世界对我们而言是在场的,而是确信我们对于世界而言是在场的。这种绘画的在场感,显然在世界与我们之间凸显了后者,所以被卡维尔称为“主观性”。 那么,电影的“在场感”究竟如何呈现呢?电影当中我们与世界的关联又如何呢?卡维尔先论绘画的主观性,为了之后去阐明摄影的“去主观性”。“以绘画所梦想不到的方式,摄影战胜了主观性,这种方式不能满足绘画,这种方式并没有打倒绘画的行为,而是逃离了绘画的行为:通过自动主义(automatism)的方式,通过在再现任务当中移除人工代理的方式”。⑥这意味着,绘画当中的人工性是非常之强的,为了保存我们的在场感,绘画接受了世界的退隐;然而,电影却恰恰相反,它接受了我们“不在世界”当中。或者说,电影当中的现实对我们而言是在场的,但是我们却不在那个现实当中,前者是显在的,后者则是隐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