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D751.2;J902(512) [文章标识]A [文章编号]1009-721X(2015)02-0003(17) 一、“父与子”的俄罗斯文本 “弑父”(patricide)是西方文化中的一个传统母题。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最早在1897年10月15日写给朋友的信中,谈到他对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的分析,使用了“俄狄浦斯情结”(Oedipus complex)这个术语,用来命名“杀父娶母”这种独特的、涉及禁忌与乱伦的意识。①他在1900年出版的《梦的解析》中将此公布于众。“俄狄浦斯情结”也被他用来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等人的著作。有人认为它与基督教的原罪意识有关,其原型可以追溯到圣经旧约《出埃及纪》中的摩西之死。弗洛伊德在《摩西与一神教》中也接受了摩西是在荒野中被谋杀的假说。②当然人们更多地认为弗洛伊德的理论原型来自希腊神话。希腊神话中的乌拉诺斯娶了自己的母亲,而作为部落首领,他又被儿子克洛诺斯阉割并取代之。俄狄浦斯故事中包含了恋母、阉割焦虑、父权认同等几个内容,这种原罪如同一个烙印、一个诅咒。西方文学艺术中常见的弑父故事,常常是这样用弗洛伊德理论来解释的,并被转换成隐喻的社会性符码。但是弗洛伊德常常过于简单地将文本与欲望嫁接,因而招致质疑与批评。实际上,这个原罪并不是简单的父子相残,其中包括子对父的反抗、父对子的压制、以及子对父由仇视到接纳认同的角色转换,更是包含着意识形态的秘密。而这个复杂文本的生成过程,只有到了拉康(Jaques Lacan),才能够以结构语言学的方法揭示出来。 拉康是将“父亲”作为一个功能来理解的。众所周知,拉康把主体的形成过程分为镜像阶段与俄狄浦斯阶段。婴儿通过镜像获得了幻觉的“完美自我”的理想认知,而在俄狄浦斯阶段,因为意识到自己的主体身份实际上是由他与周围主体的关系形成的,例如父亲的存在,因此是他必须接纳的。这种接纳带有压抑的特性,必然造成原来那个主体的分裂,“欲望的能指”也就从想象界滑动到象征界,继而到真实界。拉康理解的阳具,只是一种超现实存在的象征,是带有悖论性质的:既是欲望的不可满足,又是欲望的无尽追求。他所理解的“父亲”,实际上是一种文化符码。他把所有的“无意识”都看作是一种语言结构。拉康的理论,同样为我们有效解读俄罗斯文本提供了支撑。本文的目的,就是以后苏联电影文本对父子冲突的书写为对象,分析子辈对父辈所代表的价值秩序的反抗、控诉与认同,以及父亲形象作为苏联时代的符号,其中所包含的意识形态的秘密。 在进入后苏联电影文本之前,我们不妨看一看俄罗斯文学中的父子冲突。在俄罗斯文学中,父与子两代人的代际关系总是处于尖锐的冲突之中,而且,这种冲突往往就是思想、意识形态的交锋。法国启蒙主义思想对于俄国青年来说是一场哥白尼式的革命,他们的“理想之我”被羞辱,需要找到出口。因此农奴制度、沙皇专制被年轻一代看作是父辈一代不可饶恕的原罪,因而要去清算和修正。这在作为青年人精神导师的恰达耶夫(П.Я.Чаадаев)的《哲学书简》③中有充分的体现。十二月党人的反叛(基本上都是青年军官,也包括实质上也参与了他们活动的普希金等青年名流在内),亦可看作是子一辈对父辈罪恶的一次未遂的清算。而在整个十九世纪的俄罗斯文学中,“父子冲突”可以梳理出一条完整的主线④,这条主线也隐藏在俄罗斯哲学思想史中⑤。最具代表意义的就是屠格涅夫(И.С.Тургенев)的《父与子》⑥,甚至可以把它当作思想哲学类甚至时政类读物去读。这部小说的核心是两代人的代表,巴扎罗夫(子辈)与基尔山诺夫(父辈)的冲突,实际上是1860年代俄罗斯思潮的真实反映。巴扎罗夫是“新人”,基尔山诺夫是“老朽”。巴扎罗夫的职业是外科医生,并为此牺牲了年轻的生命,这个职业也有着“修复创伤”的隐喻功能。陀思妥耶夫斯基(Ф.М.Достоевский)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同样也书写了子辈与父辈的冲突:老卡拉马佐夫甚至被描绘成一个荒淫、无耻、堕落的形象,堪称罪恶的渊薮。但是同样作为父辈的佐西马长老则是睿智的形象。⑦在视觉艺术作品中,也常见到父子冲突的内容。⑧ 苏联文学艺术(包括小说、戏剧、电影等)前三十年的叙事,充满了子辈对父辈的清算,以法捷耶夫(А.А.Фадеев)的《毁灭》和奥斯特洛夫斯基(Н.Островский)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为代表。主人公通常是意气风发、满身正气、俨然掌握了宇宙真理的年轻男子⑨,他们对待腐朽落后的那些人(通常是他们的父辈)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帕斯捷尔纳克(Б.Пастернак)在《日瓦戈医生》(原名《男孩子和女孩子们》)中,借年轻的主人公尤里·日瓦戈之口,用对革命的评价终结了父辈的罪恶:“多么高超的外科手术啊!一下子就巧妙地割掉了发臭多年的溃疡!直截了当地对习惯于让人们顶礼膜拜的几百年来的非正义做了判决。”⑩将革命比作外科手术,这是《未来主义宣言》(11)的作者兼法西斯主义者,意大利诗人马里内蒂(Filippo Tommaso Marinetti)的一个著名的比喻。将暴力看作革新的前奏,帕斯捷尔纳克作为未来主义诗人的代表,他本人也曾是那些男孩子女孩子中的一员。他们后来也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尤里·日瓦戈同样是一个外科医生,也具备“创伤救治”的隐喻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