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非洲仍然只停留在消费别人想象和生产的影像,那么他们将变成世界的二等公民,注定无法讲述自己的历史、需求、价值、想象甚至对于世界的看法。如果非洲无法锻造自己的目光,无法直面自己的图像,它将失去观看的意义和自我的意识。 ——布基纳法索导演加斯顿·卡伯(Gaston Kabore)在泛非洲影协(FEPACI)上的讲话 一、影像的殖民史 作为世界电影故乡的法国,由于与非洲存在着殖民与被殖民的关系,使得电影到达非洲的时间与世界其他地区几乎同步。1896年埃及开罗就最早出现了电影放映活动;先天具有奇观特质的非洲大陆自然也逃不过电影先驱们的眼睛。“卢米埃尔的摄影师们每到一座城市,就热衷于拍摄众所周知的当地景点。”①在他们1905年拍摄的系列风光短片中就有十余个有关北非风景的镜头。而作为法国另一派电影的代表,梅里爱也在那里拍摄了《地狱的土风舞》(Le Cake-walk Infernal,1993)等短片。据记载,在当时的西方人眼中,“梅里爱的虚构电影而非卢米埃尔兄弟的纪录片更能代表殖民地非洲”。② 尽管与世界其他地区几乎在同一时间起步,但非洲的电影活动在独立前一直为欧洲的宗主国所控制。一位史学家写道:“电影到达非洲先天夹带着殖民主义,它的主要角色是为政治统治、经济剥削提供文化和意识形态的合法性。”③当时,从海外输入非洲的电影必须通过审查甚至重新剪辑来满足殖民者的目标,因为欧美电影中内生的民主、自由、独立思想可能会煽动非洲观众的独立意识。④在英属殖民地,少数几部指定为非洲人拍摄的电影则由专门的“英国殖民电影委员会”来制片管理。在法属殖民地,1934年制定的拉瓦尔法令明确禁止非洲人在非洲制作电影。⑤有种族优越感的白人认为黑人不可以也没有能力拍片:“在理性思维方面,黑人比白人低得多;在想象方面,他们是迟钝的,无鉴赏力和反常的。……黑人,不管本来就是一个独特的种族,还是由于时间和环境而变为一个独特的种族,在肉体和精神上的天赋都低于白人。”⑥电影作为艺术创作活动,有着“想象的能指”之美称,否定黑人的想象能力,也就否定了他们从事电影创作的能力。因此,在很长的时间内,非洲人与电影创作无缘,英、法两大宗主国在非洲拍摄的殖民电影如《桑德斯河》(Sanders of the River,1935)、《所罗门王宝藏》(King Solomon's Mines,1937)等均在前期拍摄中排除了非洲人参与的可能性,更不用说影片后期完全在非洲之外完成了。在这种状态下,本土电影起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非洲人民只能接受外来电影的全盘灌输。 欧洲人控制了电影在非洲的生产、传播等各个渠道,进而为拍摄服务于殖民主义的电影提供了便利,电影成为殖民者的有力武器,《桑德斯河》便是典型的例证。该片由匈牙利出生的英国导演佐尔坦·科达(Zoltán Korda)执导,并由其兄长、伦敦电影制片公司(London Film Production)的老板担任制片,影片主演为美国好莱坞影星莱斯利·班克斯(Leslie Banks),有着“黑葛丽泰·嘉宝”之称、同时也是第一位非洲裔美国演员的妮娜·迈·麦金尼(Nina Mae McKinney),以及保罗·罗伯逊(Paul Robeson)。从主创团队来看,制片、导演、主演均非非洲本土人士,基本由英国人主导,而其中两位黑人角色也由美国非洲裔演员担纲。“在当时,西方国家对非洲的呈现形成了一系列影响,不仅极大地扭曲了非洲人,还伤害了散布在世界各国的非洲裔离散黑人。”⑦在这种情形下,保罗·罗伯逊这位非洲裔美国演员、歌手同时也是民权活动家接受了片中尼日利亚部落领导博萨波(Bosambo)的角色。他认为通过饰演这个既优雅又有胆识的部落领导,能够帮助观众特别是黑人观众理解和尊重黑人文化的起源。换言之,他出演的前提是影片将会积极正面刻画非洲人。 摄制组花费四个月时间在尼日利亚取景拍摄,近乎真实地记录了非洲的传播舞蹈和仪式。非洲外景拍完后,保罗·罗伯逊被片方要求返回棚内重新拍摄一部分镜头。他随后发现影片原先传达的真实的非洲信息完全被颠覆了,完全转向为帝国主义侵略辩护。今天我们看到的完成片片头字幕是:“数百万的非洲原住民在英国的统治下,每一个部落都有自己的首领,并由一小部分白人领导和保护,而这些白人富有勇气和效率的工作和英雄事迹从来未被歌颂过。”影片开宗明义强调为白人的殖民主义行为歌功颂德,为那些在非洲“辛勤工作”的殖民者立传。罗伯逊发现博萨波这一角色的语义由尼日利亚部落领导变成了英国殖民统治的忠实走狗,他愤怒了,抱怨道:“帝国主义情节在影片拍摄的最后五天被加进到故事线上来,我被这部电影给绑架了。因为我原本想描绘非洲人民的文化,但我伤害了他们,这使我确信我没能成功地正确表现1.5亿非洲原住民的问题,我很讨厌这部电影。”⑧1938年,罗伯逊再度发表声明:“这是我唯一一部可以在意大利或德国公映的影片,因为它符合法西斯国家的期待视野,展现了黑人的野蛮和幼稚。”⑨罗伯逊积极表现非洲的理想破灭了,“尽管他及时觉醒,但他没能买回所有拷贝,阻止不了影片公映的步伐”。⑩罗伯逊的失败风波为我们理解殖民电影之于非洲的扭曲呈现提供了生动的历史注脚。一个美国非洲裔演员在创作中的话语权尚且如此微弱,更无需赘言一个地地道道的非洲人在当时的电影创作中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