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认识电影?如何认知电影的意义和本质?这些都是规模宏大而复杂的问题,各种关于电影“本体”的思考一直是20世纪以来世界批评理论和文化研究的关键的、难以回避的问题,这些问题也都呈现了电影本身的复杂性。 电影是什么?这个问题有无数的解答,也有无数的对于它的追问和探究。无论是从电影自身作为影像的特性,还是作为历史文化交织作用的结果,抑或是作为工业或生产机制的运作结果、作为从胶片到数码的整个技术不断变革的产物,以及作为娱乐或文化记忆传承的工具……对电影的理解其实是异常多样的。每个从事电影研究的人内心之中都有一个对于“电影”的概念,有对于电影的基本的认识。自有电影的那一天,这一问题就始终缠绕着电影界和电影的研究。当然,其实任何一个普通观众都会有自己对于电影的认识,可能他们没有理论阐释的兴趣,但他们在看电影,他们的生活中有电影存在。因此,电影的本体,其实是在每一个个体生命与它的关系中建立起来的。对于一位导演,电影是他的作品;对于一位明星,电影是她受到迷恋和追逐的源头;对于刚刚进入这个行业的一位制片人,这是一个商业投资的机会;对于一个生产胶片或洗印设备的商人,这是他的工业化制造的职业;对于一个普通观众,电影是他业余时间快乐的源泉;对于一对情侣,电影就是他们在幽暗的空间中享受的美好时光。这些也都是他们和电影联系的一个方面,但这些方方面面的“关系”重重叠叠地交叉作用和互相影响,其实才构成了电影的世界。我们当然难以穷尽这些“关系”本身,也就没有可能对电影进行一种“终极性”的阐释,而所谓的“本体”也就是存在于无穷的关系之中,是它们的“总和”。它不可能是电影思考最终的结论和答案,任何一个研究者也没有能力穷尽这些关系,也就无力提供最终的解释,我们只能在其中徜徉,捕捉关于电影这个无穷尽的“关系”的一些碎片式思考,从这里开始,进行新的探究。电影无止境,对于电影本体的探究无止境。我们只有从个体的理解出发,来看一看电影对于个体的意义,由此拨开和我们相关的电影的诸多“关系”的一个侧面。关系千万重,但对于我们总有一个具体而微地展开自己和电影关系的起点,从这里开始的思考,可能自有其价值。 对我来说,电影首先是少年时代从“背面”观看的不可磨灭的经验。对于这个“背面”观看的经验的感知,其实是我对电影的最真切和最具体的感知。正是由于有了这个来自“背面”的经验,电影对于我有了至关重要的地位,它和我的生命建立了真实而具体的联系。 我专业训练的背景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但从我七八岁的时候开始就是一个执著的影迷。那正是文革时代,在银幕的背面看电影是我最为迷恋的时刻。那时的电影虽然单调,但我仍然觉得它打开了一个和日常生活不同的神秘世界,它将想象力和具体而微的场面结合的能力都让我吃惊。露天电影是当年的特色文化,那个时代,文化生活相对匮乏,露天电影就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点缀。看露天电影,城里是在操场上,农村是在场院里,往往是拉家带口,带上椅子板凳,占好座位,热闹非凡。既是欣赏电影,又是社交活动;既是文化生活,又是邻里聚会,还是孩子扎堆起哄,年轻人谈恋爱的好机会。露天电影不仅仅是看电影,而且是一种独特的生活方式的象征,它似乎保留了农业社会唱大戏的传统,又是新的工业化产品电影的演出。两者似乎结合得很好。 我印象最深的观影经验是从银幕的背面开始的。当时我们院子的大操场上一旦有电影,总是将银幕正面的地方留给有组织的学生队伍,而其他人只好看银幕的背面,背面的一切都反过来,不过并不妨碍看,只是左手变右手,右手变左手,方向不同,电影里一切都是“反”的,好像经历了一个拓扑学的变化,但仍然可以看清楚。所有的情节和故事都巨细无遗地反映出来,但都是在影像上“反”着的,所以背面的电影我也照样看得津津有味。我印象最深的是看朝鲜电影《卖花姑娘》,操场上挤满了人,大家都听说这部电影太惨了,所以充满了期待。那是文革时代,大家都被过度强烈的政治热情鼓动过,却已经厌倦了那一切,开始渴望感伤的东西。《卖花姑娘》正好契合了大家的心境,也为当时干枯乏味的日常生活提供了一些新的感受方式。于是,银幕的正面和反面哭成了一片,大家都似乎情不自禁。我当时不过十岁,但看那个小妹妹被地主无端弄瞎了眼睛的情形,也不禁哭了起来,感觉到一种莫明的悲伤和痛苦,这种感情其实不是政治性的,而是来自生命深处的东西。那时我父亲还在湖北沙洋的干校,他后来说当年看《卖花姑娘》时由于场院院门太小,想进门看的人太多,所以最后出了事故,踩踏造成伤亡。人们为了体验电影里的不幸,却意外在现实里遭遇了不幸,这似乎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宿命。当然,比起今天人们对于风险的敏感,当年人们的感觉似乎还是太粗糙了,承受力也太强了。 这种粗糙和承受力从看电影的环境上也看得出来。现在的电影院惟恐不舒适,一定是冬暖夏凉,但当年我们看露天电影是不看季节的,冬天北京那么冷,我们还是穿上最厚的棉裤,带上凳子到露天等着看电影。而到了1976年以后的一段时间,伴随着中国的变化,我们经历了极度的文化匮乏之后一段狂热的渴求文化的时光。许多所谓的“内部”电影的放映热潮,带动了新的电影的观看“热”。我的背面看电影的经验也有了前所未有的扩大和延伸。一方面是我渐渐有机会接触形形色色的电影,开始看到了好莱坞电影和其他国家的电影,我的电影经验渐渐丰富;另一方面,中国电影的历史开始逐渐清晰了。电影的历程和电影人的历程都通过从背面开始的观影历程而渐渐清晰。到了上世纪80年代,露天电影渐渐衰落,但从背面看电影留下了一些对于我来说非常重要的资源。我的电影生活从“背面”的观看开始,而这种“背面”的感受是我进入电影的研究和反思的开端和条件。没有少年时代的“背面”看电影的经验,我不可能进入电影的世界去追问和思考它。这是我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从事电影研究的宝贵的动力。今天的年轻人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面对“背面”的电影了,他们今天和我们都在舒适、幽暗的多厅电影院里,直接看着那张已经被3D和IMAX技术所不断强化了“似真性”的银幕,电影不再有一个“意外”的偶然,让一个人长期地从“背面”观看它了。历史已经不再给我们机会,在一个相对封闭于世界电影主流的空间里以“背面”的方式观看电影。那个转瞬即逝的时刻,让我对电影的本质有了一些不同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