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地利导演迈克尔·哈内克是在1989年8月间的瑞士洛迦诺电影节上走进评委们视野的,其长片《第七大陆》中以克制的镜头“记录”一个工薪家庭循规蹈矩的生活以及在升职遇挫后的崩溃过程,影片几乎是法兰克福学派的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一书中“被物化工具化”的“自由工人”生活的图解,其近乎日志似的“实录”风格和决绝的态度,引起巨大的争议。这一年侯孝贤在威尼斯呈现了《悲情城市》,托纳托雷在戛纳推出了《天堂电影院》,索德伯格的《性、谎言和录像带》捧走了金棕榈奖,其中的历史记忆、影院记忆、叙事革新呼应着时代的感伤情绪,赢得掌声阵阵。相比之下,《第七大陆》对现代都市中生命真实感受的挖掘,对现代社会体制与人际关系病症的揭示却被观者所忽视,或许因为其展示的灰暗生活,对消费社会异化本质的尖锐批判与主导意识形态截然对立,同时也丝毫没有带给观众情感的慰藉。但,新世纪伴随着千禧年欢庆声走来的还有千年虫为代表的全球性危机,“9.11”、前南冲突以及欧洲突然进发的移民危机、金融危机等现代性征候击碎了普遍的乐观情绪,迈克尔·哈内克始终坚持的“对现代生活中的危机和产生的恐惧感的集中探讨”便有着先验的“预言”和“寓言”的双重意义,这充分体现了导演敏锐的感悟力和犀利的观察力。 在第54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上,《钢琴教师》(2001)中对一个被压抑的知识女性艾丽卡的欲望和绝望的呈现引起了普遍的关注,其始终存在的“暴力”这次没有成为话题,唯有其冷静的观察视角下现代人的恐惧与无助、伤害与被伤害这种困境的呈现,还有那精致的影像,饱含情绪张力的单镜头征服了观者,影片获得了“评委会大奖”。然后是《隐藏摄影机》(2005),用法国电影常有的精致影像、浓烈情绪、悬疑和丰富的暗示包裹着始终冷酷如一的社会观察,深刻的心理分析,尖锐的历史和现实批判,建立了一种趋向感性的导演风格,并捧得第58届戛纳国际电影节的“最佳导演奖”。此后,回溯20世纪初德国北部乡村生活、探索民族历史悲剧形成原因显然也更具野心的史诗片《白丝带》(2009),重新回到哈内克所熟悉的探讨家庭和生命危机的室内剧《爱》(2012),让导演水到渠成地进入媒体和大众视线的中心,其对现代社会中个体普遍陷入的危机以及随之而来的无力感的呈现和表达,对电影镜头惊人的控制力和理解力让观者深为折服。两获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奖的荣光让导演频繁出现在聚光灯下,但哈内克坚持:“创作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内心,认清自我,但作品需要社会认可。金棕榈奖说明了电影本身光芒四射!”①同时,哈内克电影中始终掩藏在影片背后的导演个人对信仰的理解、对历史暧昧不明的态度、对暴力的冷漠等基本立场却又深深困扰着观者。对迈克尔·哈内克创作的分析无疑有着电影和电影之外(如对生存的、对历史的、对现代体制和秩序的观点)的双重意义。 法国新浪潮运动的“作者观”引入了强调导演和风格的“电影作者”观念;在《电影的现代主义》一书中科瓦奇指出电影风格与技巧具有的突出重要性。②当下,“现代电影”天然地与非好莱坞经典叙事、非情节剧、非因果律等概念联系在一起,与必然性相抵触。一部作品背后的人文构想、个体经验和个人历史作为导演创作的起始,进而形成个人的创作风格。这意味着研究一位导演必然要在现代电影的三个层面(电影语言、电影本体、观点和态度)上展开。③ 作为一位执著于探讨现代社会中生命意义的导演,一位在故事、拍摄、剪接、指导表演上有着强烈风格的导演,迈克尔·哈内克的电影作者身份清晰,其作品之间的历史关联性、主题、技巧、风格、哲学思考、甚至是政治和宗教态度都有着明显的个人标识,深刻地揭示出现代社会的征候,引发强烈的质疑和思考。 哈内克的创作肇始于对消费社会、移民社会、后工业社会的细致观察和切实体验,对出身于此的中产阶级家庭的人际关系、现实压力、失去家族和社群依托的家庭结构的不稳定性有着清晰认识,并将冷战结束后新欧洲共同体的内在分裂以及由此产生的动荡、民族/族群冲突、移民问题、失业问题、信仰问题等具象化,以传统的批判现实主义态度揭开现实和现存的创痛,冲击着观者的意识框架。哈内克的影像中那令人印象深刻的暴力在日常生活精致图景中时而浮现。现实生活中个体的单薄、压抑,人的物化、商品化,家长对孩子的忽视与粗暴,一个家庭的最终崩溃,成为哈内克前期电影中最与众不同的质素。在新世纪,在伊战、“9.11”、前南冲突、索马里战争、入侵阿富汗等局部战争和冲突成为欧盟内部那些习惯了轨道式生活的民众挥之不去的梦魇时,哈内克开始集中探讨种族、宗教、契约、制度、历史等似乎很抽象的命题,并在《未知密码》(21300)、《狼族时代》(2003)、《隐藏摄影机》(2005)等法语影片中进行尝试后,回到熟悉的德语,用黑白影像细细表现出战前德国北部乡村平静表象下罪恶丛生的历史真实,并以其精巧的结构、宏大的视野、深刻的主题摘得戛纳电影节“最佳影片奖”。 电影语言上,科班出身并在电视台从事了十七年电视电影编导、拍摄实务的哈内克有着独特的表现方式:多线并置、单镜头、场面调度、克制木讷的人物、对话音乐空镜头等渲染性元素被压缩到极致,大量隐喻性细节。有别于同期的“新德国电影”一代重叙事、煽情、激发情感等特征,哈内克的电影观念似乎是好莱坞梦幻机制的“反动”,不仅是情节淡化、缺乏高潮,甚至缺乏对人物的情感发现和发掘。哈内克的电影不在于引起观者的同情,更试图引发观者的思考,追求布莱希特式的“间离”效果。最令观者惊奇的是,在哈内克的作品系列中许多场景、细节、人物性格重复出现并带有明显的隐喻性,以此传达着导演个人化的强烈观点和极端态度。从《第七大陆》开始到最新的《爱》,哈内克的每一部作品都铭刻着个人风格的显著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