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勒兹(G.Deleuze)关于电影的论述中,“感觉动力导向瓦解”(sensorimotor break)一说虽饱受争议但却是其论说的核心组织原则。“感觉动力导向瓦解”这一理论将传统意义上的“运动—影像”(movement-image)电影与现代意义上的“时间—影像”(time-image)电影判然有别。“人与世界的纽带已断裂”,德勒兹写道。但是我们要追问:这场瓦解以及断裂的历史地位如何?它与20世纪文学和美学上的历史变革具有怎样的关系?尤其应予关注的,是这些历史变革之背景,即徘徊在现实主义的再现模式与非现实主义的非再现模式的历史变迁之间。 这些问题让我们的关注集中在了批评家的传统责任上。即便他们所遭遇的艺术形式之中并不直接存在“总体性”,他们亦渴求从总体性视角出发进行思考。德勒兹关于电影的论说体现了历史诉求,而历史诉求又引起了一份由衷的困惑。这一困惑不妨概述如下:如果说感觉动力导向的瓦解是电影内部的发展,那么它的历史意蕴就属于一种纯粹外部形式(例如技术上的或主观的),而这对于批评家或哲人来说就毫无深意可言。然而,另一方面,如果说感觉动力导向的瓦解描述了一场历史变迁、一种意识转型,那么为什么它没能累及其他形式(不仅是审美形式如文学、绘画和音乐,而且包括我们的批评活动)?这一困境至少可以追溯到20世纪30年代马克思主义者的美学论辩。卢卡奇(Lukács)主张,惟有“现实主义”艺术形式才能充分体现“一切社会的生产关系形成一个整体”这一马克思主义原则;而布莱希特针锋相对地提出:“现实在变,为了将之再现,再现方式也势必改变(《美学与政治》,31、82)(Aesthetic and Politics)。” 当然,德勒兹“感觉动力导向瓦解”这一命题的困惑似乎将我们推入了批评家早已涉足的文学语境之中。比如,巴赫金(Bakhtin)对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evsky)的开创性研究引发了这样一个疑问:到底是巴赫金(理论家)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家)是复调小说的缔造者?也就是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以独白方式感知和理解的世界”(monologically perceived and understood world)的瓦解,是否就是巴赫金所宣称的且为具有先知气质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所预言的一场真正的历史事件,或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审美意向所特有的一个结果?塞缪尔·贝克特作品的假定“无意义”(meaninglessness)像阿多诺(Adorno)所言是“一个人历史的发展”(153)①,还是仅仅只是由作者个人世界所生出的审美怪想?贝克特(Beckett)的无意义,换言之,是极其敏锐的历史意识的结果,还是历史意识的缺乏?这些作品旨在使批评家接受一个怎样的原则:一个迫切的、补偿性的历史相对论,还是对尼采所称的“历史意识”(《论历史对生命的利弊》“On the Uses and Disadvantages of History for Life”)的英勇拒绝?还是说对历史性的拒绝与史实性同等重要? 在德勒兹的电影著作提到了从“运动—影像”电影向“时间—影像”电影的转换,在这种语境下,我们也许会问相同的问题,而这一历史命题在德勒兹其他作品中并未出现。这篇论文引发了传统电影到现代电影的变革,从时间从属于运动发展到时间摆脱运动。在德勒兹看来,罗塞利尼(Rossellini)的《德意志零年》(Germany Year Zer)、小津安二郎(Ozu)的《晚春》(Late Spring)或安东尼奥尼(Antonioni)的《蚀》(Eclipse)都是传统意义上的作品;它们标志了德勒兹称为知觉的感觉动力导向系统的“剧变”或“瓦解”的开始②,这一系统由“运动—影像”的三个要素组成:知觉、行为和情感(perception,action and affection)。这一假设对我们提出了双重挑战。 首先,德勒兹试图解释电影与哲学的关系。电影究竟是作为某一历史过程的解释说明从而胜过电影本身(也许是同等的清晰阐释,如柏格森或黑格尔),或者恰恰相反,只是这一过程的实现或仅仅只是一个媒介?即是说,德勒兹关于电影的历史论点与哲学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关系? 第二个问题,就是关于感觉动力导向的瓦解:这到底是在何时何地因何原因怎样发生的?它究竟是不是真正发生过?德勒兹所说的“我们不再相信这个世界”是什么意思?德勒兹口中的“我们”是谁?一个“不再”划分了哪两个时期?他继续说:“我们甚至不再相信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爱与死亡,就好像只有一半是与我相关的……人与世界的纽带已经断裂。今后,这一纽带将是信仰……世界上只有信仰能使人们连结他的所视所闻,电影所拍摄的不应是世界,而应是这个世界的信仰、我们唯一的连结……”(C2 171-2)③ 当然,这两个问题是相互关联的;抛开一个问题单独去考虑另一个显然是不可行的。然而,由于篇幅的限制,我将略过第一个问题,直接进入第二个,即感觉动力导向模式及其瓦解。 就亨利·柏格森来说,德勒兹在感觉动力导向模式上有着重大“发现”,他提出了知觉、行动和情感是同一个有形系统里的组成部分。而众所周知的,柏格森否认了我们的感知能力生成了我们所感知到的物体的知识(17)④。知觉是有形的,是说它是可删减的:“丢弃我们不需要的或者广义上对我们没有用的。”(30)柏格森作品的开篇章节《物质与记忆》(Matter and Memory)对感觉动力导向系统进行了最直观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