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电影批评的书写历史中,“国族意识”与“在地意识”二者之间既颉颃对峙,亦交织复叠,而“粤片集评”即是基于“国族意识”的“在地意识”建构的重要先行者,“在香港电影评论中是开风气之先的” ①(林年同语)。“粤片集评”始自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香港“光复”时期,亦是国共内战时期,诸多南来影人在香港开辟左派电影批评道路,并倡导和践行“地方性(本土性)”方向,“粤片集评”正是其中最突出的一种努力。 然而,“粤片集评”研究在国内学界至今付之阙如,偶有提及,亦见粗疏。如《中国电影发展史》称“粤片集评”是由“由陈残云、麦大非、谷柳、卢钰、黄宁婴、李门等在《华商报》合作”②,即有明显错漏。“粤片集评”的批评阵地不仅有《华商报》,而且有《文汇报》、《大公报》、《华商报》;批评干将不仅有上述六位,而且有洪遒、韩北屏、区永祥、吴其敏、马孟平(孟平)、秦淮碧、陈卓猷、阳太旸、吕志澄、黄若海、司马文森、卢敦、高朗、巴丁、黄采、芦荻、蔡达、楼栖(娄木)、文统、紫风、汪明、羊璧等,陈残云等六位批评者只是前期主将,后期却无甚贡献。正基于此,本文尝试对“粤片集评”进行学术勘察。 一 、“清除毒片”的批评指向 “粤片集评”活跃于1949年-1952 年间,当时在香港“国语片未能适时融入本地文化、深入民间,因而难以与……粤语片竞争,使国语片的发展受到阻碍。当时的粤语片大受欢迎……但大多数作品无论在技术还是艺术手法上,都比较平庸”③,左派电影批评者着眼于本土现实境况,推动吴楚帆、秦剑、白燕等等追求进步的粤语电影工作者展开新的“粤语片清洁运动”,而“粤片集评”正可视作呼应“清洁运动”的批评实践。如黄宁婴、麦大非、李门、吴德辉、陈残云、吴其敏、卢珏、谷柳合作的、刊发于1949 年5 月21 日《文汇报》“彩色版”的“粤片集评”《“清洁运动”的先声——评〈满江红〉》,即明确将秦剑导演的《满江红》和“清洁运动”挂钩,称其“是一个值得重视的戏,它够得上是‘清洁运动’的先锋,它将改变一些人对粤语片的摇头三叹!”④粤语电影的“清洁运动”,亦即“清毒运动”——“清除毒素影片”,承继此前香港“清洁运动”的观念;而对于“毒素影片(毒片)”的指称,正是承继三十年代左翼电影批评者“思想内容上有毒素的影片”⑤的观念。“粤片集评”前期主将陈残云总结,当时粤语电影“共通的落后的思想意识,从各个不同的现象表现出来,其中最主要的封建思想和正统观念……其次是洋奴思想”⑥。香港电影研究者罗卡则持不同意见,提醒“在进步文化人眼中,这些电影当然是俗不可耐而至于有‘毒素’了。然而他们往往是囿于一己的意识形态,没能看到这正是非官方的、反正统的民间活力的涌现。”⑦不过,当时香港粤语电影生产中广泛存在的“七日鲜”和“云吞导演”(开机后出去吃碗云吞面再回来的导演)现象却是事实⑧;粤语电影远较国语电影制作粗糙简陋敷衍,“当时一部90 分钟的粤语片一般只用300 个镜头,”⑨亦属实情。面对如此境况,“粤片集评”自然展开对“毒素影片”的广泛批判,并且根据不同具体情况调整表述,由此形成一个宽泛的“毒片”范畴。 针对“毒片”泛滥的现实,“粤片集评”确立“思想性第一、技巧性第二”的“进步标准”,按照开宗明义、层层推进的分条析理批评模式,重点“关注影片在‘移风易俗’方面的具体内容”⑩。其成文方式,与同时期的“七人影评”相近,“每部被评粤语影片都经过集体讨论,然后一人执笔成文,署上所有讨论者的真实姓名,以示负责”(11);其批评理据性,既来自于集体批评者的意识形态逻辑,也来自于作品故事人物的“阶级定性”及“思想定性”。 “粤片集评”鞭挞各种毒素问题,口诛笔伐《肉阵葬龙沮》是“色情肉诱的片子” (12),《相逢未晚》是“落后的封建意识的作怪”(13),《司马夫大破蜜糖党》有“不分是非黑白的‘和平’观念”(14),《小青吊影》“播散封建主义和对外敌的投降思想的毒素”(15),《虎穴双珠》“贯串着不健全的意识”(16),《原来我负卿》“只是男女间无意识,无理解的胡混,”(17)《辣手碎情花》“违反人情,违反人性,违反人权,”(18)乃至“所看到的粤语片中最反动的、歪曲现实的、毒素影片”(19)《生死同心》的“站在反动派立场,恶毒的宣传剥削压迫的政治,特务政治,歪曲事实真相”(20)。进一步发掘,可知 “粤片集评”所声讨者,既有整体上全片属于“毒片”的“毒素”,也有影片中一部分带有的“毒素”,因而“清毒”的广度和力度也有所分别。对于典型的“卑下流,诲淫诲盗武侠神怪”(21)电影,“粤片集评”自是辞严义正地进行讨伐。如对毕虎导演、尹海清编剧的《肉阵葬龙沮》,严词厉色“正告贩‘毒’者”:“要知道,时代要变了,观众也不是长久可欺的,你们的‘工作’记录着你们的罪状。”(22)唾斥影片“诲淫”本质——“并不夸张的说:《肉阵葬龙沮》的总目的,是在于通过色情来赚钱。它的故事,镜头,完全朝向一个总的目标:色情与肉诱……一切技术,表演全在于暴露肉体和贩卖色情。”(23)针对影片凸显出的“编导者的‘捞世界’思想”,“粤片集评”做出郑重声明,“当有些人觉得有利可图,一部跟着一部的赶工制作色情肉诱的片子,向市民观众大卖其毒素的时候,我们声明:我们保卫观众的健康,我们的口诛笔伐以后决不会停止!”(24)整篇评论体现出一种战斗檄文的斗争意识和声讨话语,警告影片编导者“不要忘记,作品是有一定倾向的,它代表着编导人的思想意识:藉着剧中人的口,常常流露出编导人自己的思想意识”,谴责影片“流露出一股臭不可闻的完全为了个人恩怨个人利益而东参西拜的‘捞世界’气息”(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