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深是中国话剧、电影先驱。“如果你喜欢中国电影,你应该认识洪深。如果你迷恋话剧,你更应该知道洪深”。①令人惭愧的是,由于无缘观摩洪深的作品(银幕上的电影、舞台上的戏剧),笔者对洪先生的“认知”,曾长期停留在百科全书式的“词条”层面:“洪深(1894-1955),中国电影、戏剧编导,文艺理论家,字浅哉,又字伯俊”②——权威、教条、干瘪,毫无魅力可言。2012年初,予赴美访学,到俄亥州大和哈佛大学寻访洪先生的足迹,在哥伦比亚大学东亚图书馆读完《洪深文集》、《洪深研究专集》和韩斌生撰写的洪深评传《大哉,洪深》,从洪先生远去的身影中,隐约见到一段别样的电影史、话剧史,以及民国知识分子执著的心路历程。于是萌生了“作文以记之”的愿望。 埋头于历史文献和《洪深文集》,感觉有千言万语,不吐不快。但真要命笔描述,却又颇为踌躇,不知从何说起。洪深太丰富了,“中西共冶,新旧兼容,著作六十余种而犹孜孜不息”③;洪深太全面了,“能编,能导,能演,是剧坛的全能;敢说,敢写,敢做,是吾人的模范”④;洪深太复杂了,“我一生也演过不少的喜剧悲剧,诚然是充满着矛盾;我也曾随波逐流,做许多别人都做的事情,我也曾牢持己见,做人家绝对不肯做的事情。我还做过许多那别人想不到我会做的事情;甚而做过我自己晓得不应该或不必做的事情”⑤;洪深太独特了,正如一位朋友对他说的,“你的行为和你的历史环境是不容分离的;你再强硬一点,你会没有了;你再软弱一点,你也没有了”⑥。关于洪深的研究,在文学、戏剧领域相当繁盛,在电影界却颇为冷清。本文虽少“新史料”,也不敢妄言“新视角”,但可当作几则读史心得,聊表后生电影学者对洪先生的追慕吧。 弃“实”从“艺” 从满清的洋务运动到民初的留学风潮,举凡中国的有识之士,大都曾抱有“师夷长技以制夷”、“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实业救国”的梦想吧。洪深在清华学校,原本学的是实科;就是功课成绩,也是物理化学算学,比较哲学历史语言等的来得好。毕业前选择的科目乃是化学工程的一种烧瓷工程。在俄亥俄州大学习的是开掘、和土、捏坯、打彩、挂釉、浇型、焙烘、建窑、烧窑以及其它关于化学和工程的科目。可是,为什么在烧瓷工程即将学成之时,却毅然决然地转学哈佛,弃“实”从“艺”了呢?个中缘由,或明或暗地,有两种说法。 其一为“兴趣”说。洪深钟爱戏剧、天赋异禀且勤学不辍。在清华读书的时候,凡是学校里的演戏,除了是特别团体如某年级的级会不容外人参加的外,差不多每次都有他的份;他又很是高兴编剧,在清华四年,校中所演的戏,十有八九,出于他手;俄亥俄的省城,共有三个图书馆,……他都获到借书的权利,把里面所有关于戏剧的书籍,都借来读了。他曾将中国的题材写成两部英文戏,在学校里上演,得到教授的赞许以及当地报纸剧评者的称扬。尽管他的烧瓷知识和他的戏剧知识相并地增长着,但知己的朋友却劝他说,“你读烧瓷,未必读不好,但你终究不过做一个平常普通二三路的工程师而已;你如一心一意研究戏剧,前途未可限量也!”洪深被说得心里活动了,要烧瓷和戏剧皆有所成,实属不易,还不如从事离性子最近的一种吧。⑦于是毅然决然地写信,请求改科转学。 又一为“家庭变故”说。1919年4月,洪深的父亲洪述祖因涉“宋教仁被刺案”被处以极刑,既让洪深无辜地背负沉重的“原罪”,也让他一生充满了怨怼和愤怒。“我的那次家庭变故,给我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决定,第一,我这辈子绝不做官;第二,我绝不跟那些上层社会的人去打交道。我要暴露他们,鞭挞他们。这样我就只有学戏剧这一条路。这条路我在国内学校读书时候就有了基础的”⑧。关于洪述祖的罪孽,“正史”已有“定论”,既毋庸置疑,也不值同情。但他在狱中隔洋示儿的对联“服官政祸及于身,自觉问心无愧怍。当乱世生不如死,本来何处著尘埃”,确是对洪深一生的警示。 对于洪深“弃实从艺”的原因,韩斌生在《大哉,洪深》中写道:“实业救国,简直是梦呓!更何况一个乱世,父亲的遭际,愚弱的国民,实业从何搞起!而救治国民灵魂,当首推文艺,应当走鲁迅的路改学文艺”。 “洪深眼前又浮现出许多读过的戏剧史书上的大师名字,莫里哀,莎士比亚,易卜生……对,不如做个易卜生,用社会问题剧来改良国民的人生。家庭的变故,友人的劝告,个人的兴趣,促成了他的决心”。⑨ 个人兴趣、家庭变故,的确是洪深“弃实从艺”的重要原因。但洪深“弃实从艺”是否为了“救治国民灵魂”,是否决定效法鲁迅,能否做个易卜生,都不宜过早地判断、浪漫地演绎。不过,将洪深的“弃实从艺”与鲁迅的“弃医从文”进行比较,却是很有意思的。 鲁迅说,“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洪深说,“父亲不幸的政治生命,使我陡然感受人情的残酷”。鲁迅说,“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时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国人对维新的信仰”;对于学习烧瓷的目的,洪深虽语焉未详,大抵也不出“学洋务、振实业”的范围。鲁迅说,“从那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要紧的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他们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⑩;洪深说,“第一,我这辈子绝不做官;第二,我绝不跟那些上层社会的人去打交道。我要暴露他们,鞭挞他们,这样我就只有学戏剧这一条路。” 显然,鲁迅之“从文艺”,洪深之“学戏剧”,的确是各有针对。鲁迅要改变他们的精神;洪深要揭露、鞭挞他们。但前者的“他们”是“愚弱的国民”、“示众的材料”和“麻木的看客”;后者的“他们”是“相互倾轧的官场”,是“上层社会的人”,是“父亲走运时来亲近的”,是为了自证清白而“唾骂恶人”的骂人者。结果,鲁迅为了改变“他们”的精神,自己成了文化的旗手、呐喊者、思想家;洪深在鞭挞“他们”时,自己成了影戏的鼓手、剧坛的“黑旋风”和心直口快的“洪大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