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风景和欲望入手探讨李安的电影,基于以下两个基础:(一)“景物”描写是中国古典美学的主要组成部分,(二)欲望呈现是西方电影理论和批评对于电影本体的基本认知之一。我在本文中试图揭示,作为一个跨文化、跨语境的导演,李安是怎样借助风景和欲望两种要素在英语电影里注入中国元素,同时在中文电影中渗透西方价值观念的。作为当代世界电影领域备受关注的导演,研究李安及其电影的学术成果层出不穷,但由于尚未见到将影片的风景镜头与欲望呈现相联系予以探讨,所以本文或许能够为李安研究提供一种新视角和新思路。 李安“父亲三部曲”故事发生的主要场景:《推手》(1991)在纽约郊区,《喜宴》(1993)在曼哈顿下城,《饮食男女》(1994)则在台北市。从这三部中文作品中,研究者很容易看出,李安主要处理的是,在一种显而易见的全球化语境中,拥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是怎样在这个多元文化弥漫的时代里互相伤害、互相谅解和重新适应的。与同样生活在纽约的电影导演伍迪·艾伦(Woody Allen)不厌其烦、兴致勃勃、一有机会就将自己的镜头徜徉于中央公园的美景、曼哈顿上东区或者上西区令人惊叹的大都会天际线或随处可见的街边乐队怡然自得的演奏不同,李安在前三部电影中很少用摄影机去捕捉“风景”,而他影片中的人物也很少在风景中消磨时光、沉湎停留。可以说,李安在“父亲三部曲”中使用风景镜头的态度是谨慎的,是非常有节制的。但是从《理智与情感》(1995)开始,李安表现出对风景的痴迷。在接下来的《冰风暴》(1997)、《与魔鬼共骑》(1999)、《卧虎藏龙》(2000)、《断背山》(2004)以及《制造伍德斯托克》(2009)等影片中,李安为了种种目的而开始大量使用“风景”描写。这就是我提出问题的发端:为什么在拍摄英语电影之后,李安突然开始关注起“风景”来?而在《色·戒》(2007)那里,留给自然“风景”的镜头又会再次消失?同样作为中文电影,《卧虎藏龙》大量使用风景镜头和《色·戒》很少使用风景镜头的用意差别在什么地方?风景镜头的有与无,其与电影欲望呈现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使用风景镜头来呈现欲望,又是怎样表达了李安作为一个跨语际电影导演的文化雄心? 一、《理智与情感》:在跨文化语境中“融情于景” 作为英国文学的名著,《理智与情感》被读者熟悉的程度不言而喻。简·奥斯汀在书中剖析了资本主义兴起时代,妇女是怎样在遗产继承、社会地位、爱情和婚姻选择中经受时代变革的考验、伤害并且日渐成熟的。该作品被英国女演员、女剧作家艾玛·汤普森改编为电影剧本,由李安拍成电影。在拍摄过程中,李安所面临的挑战是双重的:一是如何让一个古典作品获得当代性,二是如何面对文化之间的差异,尤其是一个在现代知识体系中被认为是代表弱势文化的中国人,如何应对代表强势文化的英国小说和剧作,明确地说就是,当一个华语导演面对英国文学经典和来自英国的优秀演员和影片制作团队时,在影片中保留多少英国气质、融会进多少中国气质,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场文化较量①。 《理智与情感》的改编,花费了艾玛·汤普森四五年的时间,因此该剧本应该说是相当成熟的。不过,从完成的影片看,尽管电影剧情和大部分对白都遵照了剧本原作,但有意思的是文化较量和融合的痕迹随处可见。那么,李安到底为影片做了些什么?答案至少是:他删除了一些戏剧冲突的情节和细节,增加了大量的风景段落。 在诸多被省略的剧本细节或场景中,最重要的是涉及对人物爱德华·费拉尔斯(休·格兰特饰)的塑造部分,即相对于剧本对一个善良的、有修养的、言而有信的绅士的描述,李安在这个人物身上增添了中国美学的元素,进而让风景镜头焕发出与爱“情”有关的能量。休·格兰特所塑造的爱德华这个角色,他的步态、语速显得比常人缓慢,常常欲言又止,谦恭等待。值得注意的是,尽管休·格兰特由于扮演《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的男主角已经“成为全世界最有名的演员”,但李安依然要求他“像个蹩脚的演员那样表演”②,这就意味着要有意去掉一个成熟演员对于情感表现的既定认知,在不充分的展现中蕴藏更多的情感空间。因为影片省略了剧本所提供的关于情节和细节的过于细腻的交代,也因为影片为男主人公(爱德华)设计了沉默含蓄的表达方式,所以借助更多的风景镜头来完成对人物内心激情的呈现,表达一种对“情感”的价值判断,就是有可能而且是必要的了。 关于爱德华的出场,剧本这样写道:“一位高强的骑手在石板道上策马徐行。当他抬头凝视庄园建筑的华美外观时,镜头推成特写。”③艾玛·汤普森说,她在写剧本时就知道,爱德华这个角色是专门为休·格兰特准备的。可见,她十分清楚这一个面部特写对于观众的效应,即观众对男演员面貌的高度的情感认同④。但是在影片中,该镜头既没有显现人物爱德华的高强骑术,也没有给他一个面部特写,而是在一片散落着羊群的草地上,爱德华背朝观众,骑马向远方奔驰而去。是什么信息告诉了观众这个被自私的姐姐芬妮邀请来的客人是一个他们可以认同的人?碧绿的草地,一群卷毛绵羊悠闲吃草,这个容纳了拍摄者情感的“景物”,它给出了对于人物的基本判断。“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就是说,李安借助风景画面表达了对“情感”的价值判断:爱德华的情感,是有价值的情感;爱德华的情感,应该在“美”的“景物”中予以呈现。 李安将更多的中国式情感融入影片风景中。最感人至深的段落要数达什伍德太太带着三个女儿和两个仆人离开诺兰庄园来到巴顿农舍。在剧本中,艾玛·汤普森这样描写她们的新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