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973(2013)03-0142-07 1921年7月1日,中国影戏研究社成员陈寿芝、施彬元、邵鹏等人制作的影片《阎瑞生》在西班牙商人雷玛斯经营的夏令配克影戏院上映,吸引了大批观众前往观看。影片利润相当可观:“一日所售,竟达一千三百余元”,“连映一星期,共赢洋四千余元”①。这部在票房上大获成功的影片,片长10本,可放映两个小时左右,被视为中国的第一部长故事片。影片取材于1920年在上海滩轰动一时的洋行买办谋害妓女王莲英一案:洋行买办阎瑞生嗜赌好嫖,挥霍无度,常觉囊中羞涩。他向相好的妓女题红馆借了一枚钻戒,用抵押得来的钱购买跑马票,结果未中。正当阎瑞生发愁无法偿还自己所欠的嫖资及赌债时,他在朋友朱老五处偶遇名妓王莲英,见莲英打扮得珠光宝气,便将其列为劫财对象,遂伙同洋行同事吴春芳和另一个帮手方日珊,从朱老五处借得汽车一辆,假意邀请王莲英外出兜风,将莲英勒毙于上海徐家汇麦田,抢走其佩戴的贵重首饰后畏罪潜逃。后几经周折,阎、吴二人终于归案伏法,于当年11月23日在上海龙华被执行枪决。②惨案发生后,上海的报刊将其视为奇闻轶事,大肆进行报道渲染,“附有当事人照片的《莲英被害记》、《莲英惨史》、《阎瑞生秘史》等应时书也纷纷出版”。③其他的大众媒介也显示出对此案的强烈兴趣:“莲英死后,这一题材进入了通俗传奇领域,广泛地为京戏、沪剧、话剧、说唱、电影、商业广告等所采用,她的事情在街头巷尾传了二十多年。”④根据众多中国电影史的描述,中国影戏研究社的陈寿芝、施彬元、邵鹏诸人之所以筹拍影片《阎瑞生》,无疑是受到了戏剧舞台改编此案后所引发的轰动效应和卖座事实的直接刺激和鼓励。而对于该案在戏剧舞台上的改编和演出情况以及影片《阎瑞生》的拍摄始末,不少电影史的描述却颇有出入。笔者将在综合相关史料的基础上,尝试梳理作为一桩社会新闻的“阎瑞生案件”被搬上银幕的历史脉络,并通过考证影片的某些拍摄细节,对既往电影史上与该影片相关的一些既有结论进行质疑和探讨,重估影片在中国电影史上的历史价值和意义。 一、《阎瑞生》:从戏剧到电影 程季华先生主编的《中国电影发展史》在提到影片《阎瑞生》的拍摄背景时有如下描述:“上海新舞台把它改编成文明新戏,演出半年之久,卖座始终不衰。这出戏的轰动和赚钱,引起了这几个洋行买办想把它编成电影的念头。”⑤此后的中国电影史基本都沿用了这一说法,如许道明、沙似鹏所著的《中国电影简史》中说:“它的‘新闻价值’吸引了上海新舞台,遂将其改编成文明戏,演出半年,卖座始终不衰,竟成为这一年度上海最轰动的剧目。”⑥张伟在《前尘影事——中国早期电影的另类扫描》中亦说:“上海新舞台的夏月珊、夏月润兄弟深知此事件的炒作价值,他们摸准观众心理,迅速将此命案改编成文明戏《阎瑞生》上演,卖座空前,竟历时半年而不衰。”⑦在提到影片的改编缘起时,诸多电影史书往往只提新舞台而不涉及其他剧社,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改编阎瑞生案件并票房大卖的戏剧舞台仅此一家,而影片《阎瑞生》的拍摄则仅仅受到了新舞台改编此案的影响。事实上,命案发生以后,上海不少戏剧舞台都曾改编过此案。电影史学者李少白、弘石曾有如下描述:“新舞台、笑舞台、大舞台、共舞台等相继将此案编成文明戏或时装京戏上演,而且各舞台为了竞争还大卖噱头,以至连演不衰,成了保留节目,时有‘阎戏’之谓。”⑧由此可知,戏剧舞台对阎瑞生一案的改编不在少数,但李少白、弘石在文章中将新舞台置于其他舞台之前,并用了“相继”二字,又很容易让人误认为是新舞台率先改编了此案。中国早期著名电影导演程步高在《影坛忆旧》一书中也回忆说:“新舞台夏氏兄弟素有经验,《黑籍冤魂》成功在前,《阎瑞生》必轰动于后,良机莫失,首先发动,漏夜赶编时事新剧。连台好戏,捷足先登,提前公演,独占鳌头,其盛况又是空前,半年不衰。”⑨这一说法似乎更肯定了新舞台的“首发之举”。事实上,李少白先生文中提到的那些戏剧舞台都确曾改编过该案,但改编的先后顺序却值得商榷。据汤惟杰先生考证:“阎瑞生被枪决(11月23日),伴随次日大小报纸上‘本埠新闻’报道的,便有大世界乾坤大剧场《莲英劫》的预告,第三天,大世界和笑舞台就正式推出了《莲英劫》和《莲英被难记》,前为海派京戏,后为文明戏。第五天上,又有汉口路上的大舞台加入。而到次年的2、3月间,上海一天之内同时有五家剧场上演莲英案改编的剧目,可谓家家瑞生户户莲英……法界共舞台的《阎瑞生谋害莲英》卖的是唱功。1月正式上演,两个月后,带‘红公鸡’标志的百代公司就出品了由共舞台名角露兰春录制的‘阎瑞生惊梦’头两段的唱片……九亩地(今大境路露香园路一带)新舞台的剧目推出较晚,但上来便不同凡响……”⑩《上海通志》中也提到:“(1920年)11月25日笑舞台由郑正秋主持上演新剧(文明戏)《莲英被难记》、大世界上演京剧《莲英劫》;11月27日大舞台上演京剧《阎瑞生谋害莲英》,12月7日大世界再上演《莲英告阴状》。1921年元旦共舞台又有林树森、张文艳、露兰春上演京剧《枪毙阎瑞生》。3月1日新舞台又推出连台本戏《阎瑞生》,由赵君玉、夏月润、夏月珊、周凤文等主演。剧目广告中称:‘内中有大水景,大梦景,新一品香,百多洋行,会乐里妓院,九音连弹,许多汽车、马车兜圈子,真马上台,真船上台,当场泅水。’轰动一时,演出达一年之久。百代、胜利唱片公司先后还为露兰春、林树森灌制《梦警》、《枪毙》唱段。后来上海的京剧班社几乎都搬演,孟小冬也演过此剧。”(11)另据陆茂清考证:“就在阎瑞生伏法的次日,即11月24日,《申报》就已刊登了大世界乾坤大剧场25、26日上演《莲英劫》的广告;11月25日,笑舞台开演‘新编本地实事警世新剧’《莲英被难记》;11月27日,大舞台上演‘实事惨情杰作好戏’《阎瑞生》,10天以后,《二本阎瑞生》公告上演。新舞台、共舞台等也紧跟而上,除了京剧还有文明戏(话剧),更出现了连台本戏《麦田害莲英》、《莲英告阴状》、《西炮台枪毙》。报章报道,各剧场开演后看客盈门,久演不衰。”(12)何其亮则提到:“位于公共租界的大舞台于1920年11月27日开演京剧《阎瑞生》,距离阎被枪决仅相隔4天。其27日的广告大力吹捧其新制的舞台布景,诸如洋房、妓院、旅馆等。12月7日开演之《二本阎瑞生》,更添加了外滩、洋行、麦田以及法院之类的新布景。大舞台以赵如泉、毛韵珂当家,分饰阎、王二人。大舞台成为上海剧场中上演《阎》剧的第一家。”“虽然大舞台在公演《阎》剧中拔得头筹,但是当时并没有版权保护概念。大舞台成功以后,各大舞台纷纷推出其各自版本。”(13)何其亮还提到:“《阎》剧所带来的巨大利润实在让人垂涎三尺,上海京剧界的旗舰新舞台在几个月后也加入了上演《阎》剧的行列,且成绩斐然。”按何其亮的说法,新舞台推出《阎瑞生》的时间是“1921年2月中”,而且是在其排演的话剧《华伦夫人之职业》遭遇票房滑铁卢之后所做的“留住观众、挽回经济损失的无奈之举”。由此可见,尽管各大舞台演出《阎》剧的确切时间和确切剧名尚存在争议(如共舞台上演的剧目究竟是《阎瑞生谋害莲英》还是《枪毙阎瑞生》?新舞台推出《阎瑞生》是在1921年2月中还是3月初?这些都尚待考证),究竟是哪家舞台率先演出了《阎》剧也还有待商榷,但可以肯定的是,新舞台对阎瑞生案的改编及演出,当在大世界、笑舞台、大舞台、共舞台等剧场之后,它既不是唯一的一个,也不是第一个。而案件本身的“新闻价值”和轰动效应又使得《阎》剧成为各个剧场最为卖座的剧目。各大剧场使尽浑身解数,制造各种噱头,以招徕观众。而因为新舞台“开近代中国剧院之先河”,所以“无可争议地成为当时中国第一剧场”,兼之在舞台结构和布局方面多借鉴日式风格,有别于传统的戏台,因而能够“充分发挥新舞台剧场舞台面积较大的优势,把机关布景的效果发挥到极致”,如:专人特制布景;把真车真马搬上舞台;演员利用舞台中心底部的水窖和自来水管设施真实呈现阎瑞生泅水情形等,以致“虽然姗姗来迟,但是观众反响极好。开演后80天内,新舞台天天满座,只有一、二等票可供零售,二楼及包厢票早就被预订一空”。所以,其影响力相较其他剧场来说,显而易见要更为广泛持久。但阎瑞生一案的轰动效应在戏剧舞台上的体现,显然不是一个新舞台便能概而论之。正如何文中所说:“实际上上海当时几乎每个剧场、娱乐中心、草台班子都在搬演此案。”(14)由此亦可想见当时的演出盛况。正是在报纸、杂志、戏剧舞台等诸多媒介报道和改编此案的热潮中,这件“摩登风流命案”得以成为大众津津乐道的消费对象,而影片《阎瑞生》的拍摄,无疑是受了这一整体热潮和氛围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