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电影理论家大卫·波德维尔(David Bordwell)堪称当今世界最有影响力的电影研究者之一,他的研究领域广泛,著述丰厚,在电影研究的多个重要领域均能看到他汪洋恣肆、雄辩有力的论述。在电影研究界,波德维尔可称得上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学者,20世纪70年代末,在结构主义、符号学、精神分析学等理论风起云涌、占据电影研究的统治地位时,波德维尔重返20世纪20年代的俄国形式主义,以此建立了最初的学术影响。此后,他的研究领域拓展到古典好莱坞电影、电影风格研究、电影诗学、电影认知理论、世界电影史以及像香港电影、小津安二郎电影等地域电影和导演个案。波德维尔的理论体系丰富内容庞杂,具有很强的思辨色彩但又不是空头理论,他对电影作品的解读极为精细,对世界电影作品的涉猎掌握极为宏富惊人。不夸张地说,波德维尔的电影研究对中国电影理论建设与批评实践已经产生,也必将还要产生重大的、积极的影响。 本文拟从波德维尔对“宏大理论”的反思与批判、“中等层面”理论、电影风格研究、电影诗学、认知理论等角度入手,对他的学术思想做一个较为全面深入的剖析。 一、“宏大理论”与“中等层面” 一般认为,“宏大理论”指的是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占据电影研究界统治地位的各种主要理论,如拉康的精神分析学、克里斯蒂安·麦茨的电影符号学、劳拉·穆尔维的女性主义电影理论、路易·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等,均可归入“宏大理论”的范畴。 如果说经典电影理论是在一个封闭、自足的体系内探讨电影的本质、电影与现实的关系等问题,那么“宏大理论”则跳出了这一窠臼,将电影纳入更为广泛的文化社会背景之中加以观照,它更多地关注电影与人/社会之间的关系。“宏大理论”不再执迷于对电影本体的形而上式的追寻,将理论触角深入更为广泛的社会文化实践,这无疑拓展了电影研究的路径,为我们解读电影提供了一个具有批判性的武器。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一些学者开始质疑和批判“宏大理论”,波德维尔便是其中最有影响力的一位。在《后理论:重建电影研究》一书中,波德维尔开宗明义地指出,该书“讨论的是关于大理论(Theory)的终结”。①在他看来,这些“宏大理论”“对电影的研究被纳入一些对社会、历史、语言和心理加以描述或解释的性质宽泛的条条框框之内”②,已经严重束缚了电影研究的发展。 波德维尔认为,“宏大理论”倾向于先在地运用某种理论框架来解释电影的意义,以致沦为一种教条。“这一研究往往从某一理论,或许是某一宽泛的理论开始,然后寻找与该理论相匹配的例子,即通常说的‘应用’某一理论。然而,如果不是将关注的焦点集中在某一问题上,并弄清我们究竟想确切地知道些什么,我们所达成的阐释往往是空泛的。”③其结果是抽象、空泛的理论取代了对影片文本及其历史语境的具体分析,令电影研究丧失了坚实的基础。 此外,某些“宏大理论”(如文化研究)将电影作为一种文化表征,即通过对影片的分析来阐释社会—文化的做法,被波德维尔斥为“反映论”(reflectionism),并遭到他的激烈批判:“‘反映论’批评抛出电影与社会之间不严谨的、直觉的联系,不提供能被精确质疑的具体解释。它仰赖电影与社会或政治事件之间似是而非的、牵强的相互联系。它忽略那些损害其论证的反面例子。”④换言之,“宏大理论”对电影与文化之间的联系的阐释往往大而无当,缺乏坚实有力的基础,无法令人信服。 在反对“宏大理论”的同时,波德维尔提出了一种“致力于更具本色的电影基础问题的研究”⑤,即“中等层面”(middle-level)的研究。不同于由“主体—位置”理论与“文化主义”构成的宏大理论,“中等层面”的研究“既有经验方面的重要性,又有理论方面的重要性。可以说,它与宏大理论的众多阐释者不同,既是经验主义的,同时又不排除理论性”。⑥ 波德维尔在他的很多著述中身体力行地实践这种“中等层面”的研究。例如,作为电影理论重要命题的“凝视”,已经被福柯、拉康、劳拉·穆尔维等众多理论家反复讨论,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波德维尔独辟蹊径,他关心的不是“凝视”或“看”这个动作所体现的权力运作或者窥视快感;相反,通过对《洛城机密》、《唐人街》等影片中人物眨眼次数的统计,他探讨了这样一些问题,如眨眼在电影节奏中的独特作用、人物回避他人目光所体现的人物的心理状态等。 对惯例的探讨,也被波德维尔纳入“中间层面”的思考范畴。他以正反打镜头为例,讨论这种在今天的电影中普遍运用的艺术技巧是如何成为一种惯例的。通过对这种惯例建构过程的分析,波德维尔试图表明正反打镜头是“一项风格的发明”⑦。波德维尔借鉴认知理论,提出了正反打镜头成为一种惯例的两种解释,即“自然主义”和“惯例主义”(con-ventionalism)。波德维尔认为,对于影片制作中的种种惯例,我们应当采取一种“适度的构成主义”⑧,既要注意那些具有偶然普遍性的内容,又要关注跨文化的因素。 此外,在波德维尔看来,电影的技术和制作环节,尤其是技术的进步或变革往往是推动电影美学和风格演变的重要动力,而这一点常常被“宏大理论”所忽视。例如,曾在20世纪50年代昙花一现的宽银幕西尼玛斯科普(Cinema Scope)没有广泛普及,甚至在今日已被遗忘。波德维尔却从电影风格的传承与变迁的角度出发,发现了西尼玛斯科普的独特意义,他着重讨论了重要的导演在应用西尼玛斯科普拍摄影片时的场面调度和构图,并以此作为范例讨论风格与技术之间的互动关系。